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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郝又三也吃完了,接著說:「我仔細想來,鐵民的話確有至理存焉。因為生活程度低,大家便容易過活,費不了多大的事,衣食住行完全解決,因此大家便養成了一種懶惰行為和苟安心理。按照新學說的定義:生存競爭,才有進步,越進步,才越文明。若無競爭,大家懶得用腦筋,社會當然要退化了,古人說,宴安鴆毒,不就是這個道理嗎?至於說到怎麼生活得下去,這也容易解答。人不是低等動物,人的求生欲很強,並且能夠用腦筋,果真到了生活程度飛漲,不容易苟且過活時候,大家絕不會束手待斃,一定要用腦筋,想方法。一個人想方法,或許想不出什麼,若果大家都用腦筋的話——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我想,一定可以想出些好方法。不僅使大家可以生活得下去,或許還是很進步的。這是新學說說的有需要才有發明,也是兵法所言『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

  「著!不錯!」尤鐵民把右手大指拇向他一蹺,又合起巴掌拍了兩下道,「又三到底聰明,一言破的,實獲我心!可惜你前幾年為啥不肯同我一起到日本去?假使去了,你今天的造詣,一定比那班同鄉們高得多!……」

  郝又三不願意勾起他那說不出口的宿憾,遂截住尤鐵民的話頭,問道:「不扯這些空話了。我問你,鮑超是否在敘府遣散隊伍一樁事,到底有啥關係?如其他的隊伍真果在敘府遣散的呢?……」

  「那就好啦!我們的目的,就在考查他的隊伍遣散後,那麼多軍火到底存放在啥子地方。」

  「哦!」郝又三完全懂得了尤鐵民追問這件事的用意,「你們打算圖謀那些軍火嗎?」

  田老兄卻笑道:「他們倒是那麼想。但我的見解卻不同。」

  「哈,哈!你的見解不見得高明吧?」

  「你聽啊!難道我的見解就絲毫不對嗎!聖人還曾采於芻蕘,你們再對,也絕非聖人,我田大用田伯行至低限度總比割馬草、打柴火的賤役們高明些吧?」說得那樣氣勢洶洶,表示他真正生了氣。

  尤鐵民看了他一眼,把兩手一攤道:「好!我就聽你說!」

  「先請你算一算,從光緒十一年乙酉,到目前光緒三十三年丁未,是不是二十三個年頭了?我們要曉得,以前鮑超在打長毛時候,用的是啥子兵器?不過是些刀啊,叉啊,長矛啊,梭鏢啊。就說後來不同了,綠營都採用了火器,也只是在點火繩的明火槍外,添一些後膛槍罷咧!就說在光緒十一年,火器進了步,又因為要同外國人打仗,不能不改用一些新軍火。但那時我們好像還沒開辦機器局,要用新軍火,還不是只好拿錢向洋人買?你想,洋人又是啥子好人,賣給我們的軍火,又哪能是什麼最新發明的最犀利的東西?還不是他們藏在庫裡,已不中用的廢物!所以,我推想那時鮑春霆的隊伍中,能有一些單響毛瑟或是什麼後膛來複槍,已經是了不起的事,而且我敢肯定說,為數也定不甚多。加以我們中國人向來不大會保存鐵器的,我看過東校場綠營會操,刀叉矛頭,十九生了鏽不說了,就是一些單響後膛,也沒一支不鏽,甚至有些槍連準頭都鏽壞了。像這樣,你想,那些舊傢伙,再毫不經心地存放二十三個年頭,不鏽爛嗎?還能使用嗎?此其一!……」

  尤鐵民最初還有點聽之渺渺的樣子,但越到後來,就越認真,一雙鷂子眼睛,定定地把田老兄瞪著。這更鼓起了田老兄說話的勇氣。

  「敘府是沖繁疲難地方,鄰接滇、黔兩省,同瀘州一樣,不但是土匪、游勇、鹽梟、煙販麇集之區,也是土匪、游勇、鹽梟、煙販最常生事之所。況又逼處於大小涼山的彝境,好多年來,彝亂就沒有平息過。如其不是趙爾豐在永甯道任上一番屠殺洗剿,首先把下川南一帶弄清靜了,敘府地接馬湖,又豈能無事?這樣一個不安寧的外府,你以為清朝官吏果都是死人嗎?當真就沒有慮到大宗軍火放存在那裡是多麼不妥當!何況軍火存放,還關乎地方官的考成,敘府知府、宜賓縣知縣這兩個正印官,就擔不起那軍火損失的干係。即使在鮑軍遣散時,暫時把軍火繳存在那裡,我以為他們定會稟呈制帥,將其轉運到省,或撥運給別的兵營去的,斷不會聽任大宗軍火在那裡存放二十三年之久的!此其二!」

  郝又三半開玩笑地問:「說得對!還有沒有其三、其四呢?」

  「何用其三、其四,就這二者還不夠尤老鐵他們去研究嗎?……怎麼樣,尤老鐵?鄙見到底如何?」

  「所以中山先生才叫我要切實考查啊!……他們雖說得那麼振振有詞,到底漏洞很多。——田伯行所非難的那些,我們也大致想到了,只沒有他剖解得這麼周到。至於說二十幾年前尚沒有新式的犀利武器,卻不然。我們在日本曾看見過中法之戰時,淮軍所用的武器,不但有今天還在用的九子槍,甚至有過山炮,有開花大炮;就是黑旗兵用的,也不盡如我們以前所聞的盾牌短刀,一樣也有九子槍。……外國賣軍火的商人,只要你是好買主,肯出大價,就是他們國內尚沒有用過的頂新式的武器,也願意賣的。這倒是我們中國人做不出的事情。……田伯行說得頂對的是:第一,這宗軍火未必尚原封不動地存放在敘府;第二,縱有,也不免鏽壞了,未必可用。……我最初還存了些妄想,以為中山先生不熟悉四川情事,這宗東西,只要我們設法多少弄到一些,我們的力量豈不就膨脹起來,要起事也容易了?」

  郝又三道:「你們革命黨不是有很多武器嗎?要圖謀這些老古董做啥?你也說過,你們有手槍,有炸彈,又運有多少支長槍到瀘州去了的。」

  尤鐵民起眼睛看了他一會,才笑道:「又三真果是書生,我隨便沖幾句殼子,你便信以為真了。好在我們都是老朋友,你二位的旨趣雖與我們不同,畢竟是有志之士,也是新人物,倒不用相瞞。我老實告訴你們吧……革命潮流目前已經佈滿中國了,所有的革命黨人雖不完全是同盟會的人,但說到實在力量,卻都比四川的革命黨人大。……這也有原因,一則,由於各地交通便利,不有火車,便有輪船,我們運輸兵器容易;二則,各地方的江湖豪俠,我們聯絡得早,也聯絡得寬;三則,若干地方的新軍、防營和警察,我們都下過工夫,播過不少的革命種子;四則,各地方的黨人徒眾,在財力上都還富裕,並且捨得捐輸,在南洋和美洲的華僑不必說了,那更是我們籌措款項的地方;五則,但凡通商口岸,都有有勢力的東西洋人,其中不少是贊成我們的朋友。……尤其是日本人。……日本人和我們有同文、同種、同洲的關係,維新以前,國勢阽危,人民疾苦,受歐風美雨的侵淩,和我們今天一樣。他們現在卻是東亞第一個開明的君主立憲國家,也是東亞新興的第一個文明強國,所以對於我國的革命,他們朝野人士,不只是關心,在能夠幫助的地方,還不惜以大力幫助。日本人親身參加我們革命的,便不少,像宮崎寅藏這個人,你們總聽說過吧?因此,我們在各地方匯兌款項,密運軍火,出版書報,開會講演,日本官商紳士以及海陸兵官都給了我們不少方便。……但是這一些好處,在我們四川全說不上。只在最近一兩年,才有了一些轉變,頭一件,我們已把佘竟成拉進來了。……你們當然曉得佘竟成這個人……」

  田老兄點了點頭道:「當然曉得!是瀘州方面一個龍頭大爺!」

  「哪個告訴你的?」

  「就是你呀!」田老兄哈哈大笑道,「可見你的腦筋有毛病,剛才說過的話,就忘記了。你不是還說他拍著胸膛,誇下海口,期年之間,便要如何如何嗎?」

  「啊!是的呀!佘竟成已經安排在今年動手起事了!……」

  「人呢?」田老兄問。

  「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有他下川南一帶的弟兄夥,有我們不怕流血犧牲的黨人!」

  「兵器呢?」田老兄又問。

  「這就是癥結了。可惜敘府的那宗軍火,經你我一研究,又成了未知數了!」

  郝又三說:「縱然長槍是你沖的殼子,手槍、炸彈,總該有的。炸彈就很厲害呀!」

  「炸彈果然厲害,一顆猛烈的炸彈,丟在人叢中,可以炸死幾十百把人,甚至把一排房子炸平。不過這傢伙,運起來和使起來都太危險。一不謹慎,不是受了潮,不中用,便是受了熱,就自行爆炸。而且搬運和置放的時候,不能重一點,不然也會爆炸。我們四川交通這樣不便利,路程又這樣遙遠,你能從宜昌用木船運上來嗎?陸路沒有火車,更不用說了。即使萬分謹慎運了些來,但又能運多少?這傢伙,假使要利用它來起事,卻要一批一批地用啊!……至於手槍,倒容易運,不說幾支,就運上百把支,也不難。但你們沒使用過,不知道。我聽日本人說來,那東西只能行刺,頂多只能巷戰,絕不能用來打硬仗。射擊力短,殺傷力小,子彈打完了,重上子彈不容易,價錢又貴,買一支德國自來得的錢,可以買幾支日本三八式最新的步槍。所以我們不大肯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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