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三八


  田老兄道:「你不懂成都人的風趣嗎?比如說,他恨你這個人,並不老老實實地罵你。他會說你的俏皮話,會造你的謠言,會跟你取個歪號來采兒你。這歪號,越是無中生有,才越覺得把你采兒夠了,大家也才越高興。這歪號於是乎就成了你生時的尊稱、死後的諡法,一字之褒,一言之貶,雖有孝子賢孫,亦無能為力焉!」

  尤鐵民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其時,後場門外恰有幾乘過街小轎在兜攬生意。田老兄認為比在轎鋪裡雇的轎子要便宜些,主張都坐轎走。

  已經將近二更時候。勸業場裡和後場門上一枚碗大的電燈雖照得通明,不過也只有勸業場才有電燈,全城街道,仍舊是一些點菜油壺的街燈,尚是周善培開辦警察時,費了大勁才興辦起來,後來多少年了,大家還叫這為警察燈哩。警察燈的木樁排立得並不算密,月黑頭,在各家鋪店將簷燈收進以後,它的作用就只能做到使行人不再會摸著牆壁走,使行人聽見迎面有腳步聲或咳嗽聲時,到底尚能辨別出一些人影。幸而有這樣沉沉夜幕,尤鐵民方同意了坐進那種四面被油黑篾笆遮蔽得極其嚴密的小轎,憑兩名穿得破破爛爛、也不算精壯的轎夫,吃力地抬上肩頭,隨同前面同樣兩乘轎子,依靠每乘轎子前段轎竿上懸著的一隻細篾編就、並不糊紙糊紗、中間插一支指頭粗菜油燭的西瓜燈的微弱燭光,一直抬到禦河邊廣智小學大門外。

  住堂的小學生們都已自動地到另外一所獨院的寢室去了。三個人穿過作為講堂兼自習室的大廳,來到田老兄、郝又三的監學室——也是他們的寢室和交朋結友、議論天下大事的地方。小二舀洗臉水進來。郝又三吩咐拿瓷茶壺到街口茶鋪去泡了一壺好茶,並倒了一錫壺鮮開水。

  尤鐵民揭去呢帽,脫下那件深灰粗嗶嘰上衣,正在取領帶、硬領、撇針、袖扣等。

  郝又三笑道:「你誇獎西裝好,據我看,穿著起來倒還有精神。只是囉囉唆唆地這麼一大堆,一穿一脫,太不方便了。穿在身上,怕也不舒服吧?」

  「舒服倒說不上。」尤鐵民一面解半臂,一面挽襯衫袖說,「比起中國衣服來,卻文明得多!」

  田老兄皮笑肉不笑地說:「文明不文明,其分野乃系諸衣裳?偉哉衣裳!其為用也,不亦巨且大乎!」

  「你別說俏皮話。老實說吧,日本維新之後,若果不首先提倡改穿西裝,仍舊穿它那跟中國道袍一樣的和服,它現在能躋入文明之域,能稱文明國的國民嗎?」

  田老兄倒了一杯熱茶,旋喝,旋笑道:「照你這樣說,那太好啦。我們這老大帝國,百年不振,現在只要大家穿上了西裝,也不必再講變法了,也不必再講經武了,豈不一下也就躋入文明之域,而你我便都成為文明人了嗎?……啊!哈哈!……妙哉!……妙哉!」

  「真是老腐敗,老頑固!」尤鐵民一面洗臉,一面說道,「你只是斷章取義地胡鬧!……西裝容易穿的嗎?……不先把你那條豚尾剪掉……你能穿嗎?……你總曉得我們漢人光為了這條豚尾,就死過多少人。……現在,假使不以激烈手段出之……換言之,即使不排滿,不革命的話……那拉氏和愛新覺羅氏能讓你輕輕巧巧地就……剪去豚尾、拋去胡服嗎?……想一想,你又怎能叫大家穿上西裝?怎能使大家一下就文明得了?」

  郝又三絞著洗臉巾,連連點頭道:「鐵民的話有道理!中國古人革故鼎新,與民更始,以及漢儒所最主張的更正朔、易服色,全是這個意思。……鐵民,我問你,中國人到日本去的,不是都要剪髮改裝嗎?」

  「倒不見得!那些到日本去考察什麼的腐敗官吏以及公使館裡的一般牢守陋習人員就不;甚至二四先生們,也大都只換一身學生裝,而髮辮卻不剪,盤在腦頂上,拿帽子一蓋就完了。」

  「何謂『二四先生』?」田老兄好奇地問。

  「你也有不懂的事情嗎?……二四者,八也。這是指那般跑到日本宏文師範,住上八個月,連東京的景致都沒看交,便抱著一大捆漢文講義,跑回國來,自詡中西學問備於一身的那般先生們。」

  「哦!二四先生的來歷,才是如此!我們高等學堂的師範速成班,也要一年才畢業,他們只需八個月,這才真正叫作速成。可惜我得風氣之後,未曾趕上。」田老兄的確有點為自己惋惜的意思。

  郝又三看了他一眼,遂把地球牌紙煙摸出一支,就菜油燈盞上咂燃,仍舊問尤鐵民:「你們革命黨人總都剪了發改了裝,像你這樣了?」

  「那也不儘然。不安排在國外跑的,也不改。因為到內地來活動,換一身衣服倒不難,難的是頭髮剪了,一時蓄不長,莫奈何只好帶網子,不唯不方便,也容易惹人耳目。比如去年佘竟成到東京去見中山先生,他要剪髮改裝,我們因為他不久就要回來,尚勸他莫改哩。」

  郝又三、田老兄都在問:「佘竟成?……中山先生?……」

  「又不曉得嗎?」尤鐵民左手執著一面懷鏡,右手拿著一柄黑牛角洋式梳子,把紛披在額上的短髮,向腦頂兩邊分梳著。說道:「中山先生就是孫逸仙先生,就是革命鉅子,就是同盟會主盟者,就是那拉氏上諭中所稱的逆首孫文!中山是孫先生取的日本姓,以前為了躲避偵探耳目,偶一用之,現在已成為孫先生的別號,凡是盟員都這樣稱呼他。」

  「哦!是了!」郝又三又問:「那麼,佘竟成呢?」

  「此人嗎?就是赫赫有名的佘英呀!」

  田老兄笑道:「莫那麼張巴。佘竟成也罷,佘英也罷,我們簡直就不曉得他是什麼人。既不是你們孫中山那樣一說便知的英雄豪傑,又不是通緝在案的江洋大盜,更不是公車上書、名載邸抄的鄉進士之類,我們又怎麼知道?」

  尤鐵民把梳子、懷鏡向桌上一丟,瞪起兩眼向他叫道:「像你這樣抱殘守缺的人,真閉塞得可以!連坐鎮瀘州、聲氣通於上下游、官府縉紳們一向都奈何他不得的佘竟成佘大爺都不曉得嗎?」

  「這有啥稀奇!」田老兄還是悠悠然地笑道,「我一不是歪戴帽子斜穿衣的袍皮老兒,二不是謀反叛逆的革命党人,管你啥子蛇大爺、龍大爺,不曉得硬是不曉得。」他還借助一句言子②,以補足他的意思:「這就叫隔行如隔山。比如我說一個我們學堂裡的出色分子,聲望並不出於裡門,你就未必曉得。」

  「你們學堂現在還有這樣的出色分子嗎?我倒要聽聽。恐怕是你一家之言,未必夠得上出色資格。要是夠資格,我回來兩天,未有不曉得的。」

  田老兄倒遊移起來,向郝又三眨了眨眼睛道:「說起這人,或者他當真曉得。」

  郝又三坐在一張小方凳上,搖擺著上身,仿佛正在作文章似的,從嘴裡呼出的幾縷淡淡的青煙中,望著他道:「我不明白你說的是哪一個。」

  「你怎麼會說不明白?就是一向我們常在議論的那個人,你還很佩服他的口才哩!」

  「啊!是他嗎?那,鐵民當然曉得。此人雖不算怎麼當行出色,我知道他已經是同盟會分子。不錯,倒是很活躍的。」他隨即對尤鐵民道:「你一定曉得,就是張培爵張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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