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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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業場門口,懸著「輿馬不入場」的大木牌。磚修的門面,場門頗為宏大。場頭樓上是一家為成都前所未有的茶鋪。場內兩邊鋪面的樓上也是鋪面。成都的建築,樓房本就不算正經房子,所以都修造得矮而黑暗,而勸業場的樓房,則高大軒朗,一樣可以做生意,欄杆內的走廊,又相當寬,可以容得三人並行,這已是一奇。其次,成都鋪面,除了雜貨鋪,例得把所有的商品陳列出來外,越是大商店,它的貨物越是藏之深深。如像大綢緞鋪,你只能看見裝貨物的推光黑漆大木櫃,參茸局同金鋪,更是鋪面之上,只有幾張鋪設著有椅披墊的楠木椅子,同一列推光黑漆櫃檯了。而勸業場內的鋪子,則大概由提倡者的指點,所有貨品,全是五光十色地一一陳露在玻璃架內,或配顏配色地擺在最容易看見的地方,這又是一奇。 成都商家最喜歡搞的是討價還價,明明一件價值八角的貨物,他有本事向你要上一元六角到二元,假使你是內行,盡可以還他五角,然後再一分一分地添,用下水磨工夫,一面吹毛求疵,一面開著玩笑,做出一種可要不可要的姿態,那,你於七角五至八角之間,定可以買成,不過花費的時間,至少須在一點鐘以上。尤其對於表面只管好看,而大家還沒有使用經驗的洋貨,更其容易上當,而使想買的人,不敢去問價錢。勸業場則因提倡者所定的規矩,凡百貨物都須把價值估定標明,不能任意增減,這於買的人是何等方便,尤其是買洋貨,這更是成都商場中奇之又奇的一件事。因此之故,勸業場自開場以來,無論何時,都是人多如鯽。而生意頂好的,據說,還是要數前場門樓上那所同春茶樓,以及茶樓下面那條寬廣樓梯之側的水餃子鋪。 郝又三是來過多次的,便領著尤鐵民、田老兄樓上樓下轉了一周。每走到一家洋貨鋪,尤鐵民必要站住腳,把陳列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細看,還要打著倒像四川話不像四川話的口腔,一樣一樣地細問。鋪家上的夥計徒弟們,首先被他那洋服所懾,心上早橫梗了一個這是東洋人,繼而聽見他口腔不對,所答的話,又似乎不甚懂得,總要問問同行的人,於是更相信是非東洋人而何?既是東洋人,那就千萬不可輕慢了。首先便把向來對待買主的那種毫無禮貌、毫不耐煩的樣子,變得極其恭敬、極其殷勤起來;於每件貨物看後,還必謙遜地說:「這件東西還不是上貨。」定要叫人爬高下低地,勞神費力將所謂上貨取出,攤在尤鐵民的眼底。 尤鐵民總是大略看一看,批評一句「不好!」拖著手杖,昂然直出。而一班勞了大神、費了大力的夥計徒弟們,還要必恭且敬地送到門外。 他們轉了一周,來到同春茶樓。以尤鐵民在勸業場的身份,自然不能到兩邊普通座內去喝二十文製錢一碗的普通茶了。郝又三便伸手讓他們到正中有炕床,有大餐桌,而桌上鋪有臺布、設有花瓶的特別座內。 堂倌泡上三茶壺,郝又三給了三角錢。田老兄大為吃驚道:「不圖成都茶錢,貴至於此!鐵民,你可想及我們同堆吃茶,哪曾吃到四個小錢一碗,而勸業場一修,首尚浮華,你看應不應該?」 尤鐵民正正經經地說道:「應該!你不曉得,國家愈文明,生活程度愈高。我們在日本,一個雞蛋就值一角錢,一小杯洋酒,值上四角,哪裡像在中國,尤其在四川,幾十文錢就可酒醉飯飽過上一天。在東京就不行,一個叫化子,不討上五角錢,斷斷吃不飽一頓。」 田老兄搖搖頭道:「成都要是文明到這步,那日子便不好過了!」 一個賣點心的端來一盤西式蛋糕,一盤西式杏仁餅,一筒五香瓜子。尤鐵民不待人讓,抓起刀叉,便切開來往口頭遞,一面點頭說道:「洋點心做得還不錯!成都到底是可愛地方,凡百文明,別處老學得不像的,成都人一學就像!」 點心茶瓜子一直吃到下午兩點鐘,方由郝又三付了錢,邀約著到一家春來。 五 郝又三站在悅來茶園門口,挽著尤鐵民的膀膊道:「走!我們回小學堂去吧!」 尤鐵民仍然掉頭在問田老兄:「這地方從前是啥地方?好像是一所廟宇改修的。」 「就是老郎廟,從前戲子們做神會和斷公道的地方。」 「那麼,勸業場呢?」 「記不得了嗎?就是普准堂廟子。」 「這卻好。一方面破除迷信,一方面提倡新政,你們怎能說周孝懷的不對呢?」 這時,悅來茶園裡的《大溪皇莊》正在開演,鑼鼓聲音一直傳出到窄窄的巷口。他們對於京戲都不大感覺興趣,高慶奎的《打棍出箱》一完,他們就先走了。回頭一看,堂子裡和樓上樓下一總不到二百人,正座上的人更其寥寥。 這時,華興街的行人也不很多。看時候都還早,尤鐵民提議到傅樵村家中去看看。 郝又三反對說:「別看時候還早,因為夜間太短,一晃就要打二更了。成都雖然已不關街柵,可是一打二更,大家也就關門閉戶。這時去會人,談不到幾句話的。傅老樵那裡也太煩,碧游宮似的,啥子人都有,說話也不大方便,還是到我們廣智小學去。不消夜也可以,泡壺好茶,清清淨淨地好生談一談。今天鬧了一整天,一直沒同你細談過。」 尤鐵民也不堅執己見,跟著他們向勸業場後場門走去,但仍嗓子提得高高地說道:「又三一定要同我細談,莫非真要參加同盟會嗎?」 田老兄拿手肘把他一觸,並湊到耳朵邊說:「小聲點,後面有人。」 原來是各崗位上換班下來的警察。有八九個人,拉成一條單行,身個兒差不多一樣高大。黃斜紋布的制服、制褲、制帽,腰間一條皮帶,右邊帶鉤上掛一根黑漆警棍,都很整齊。腳下皮鞋踏著操場中走便步的步伐,在紅砂石板上,敲出單純而威武的聲音。 擦身走過時,田老兄故意向尤鐵民高聲說:「我們成都的警政,確實比中國任何地方都辦得好!就在夜靜更深,我們的警察上班下班,全是這樣整齊嚴肅,一點也不苟且!東京也這樣嗎?」 「見你的鬼!」尤鐵民笑道,「同我鬧這些鬼名堂幹什麼!你以為他們聽懂了我的話嗎?程度還差得遠哩!豈但比不上日本警察,我看,連上海、漢口的巡捕都不如。只是表面上還進步,對於維持街道治安,或者還不錯!」 郝又三想及他在下蓮池伍家所遭遇的那回事,以及伍太婆所抱怨的種種,不由搖了搖頭道:「也有些做得過火的地方。像我們上等人倒還不覺得什麼,越是窮苦人,越覺得日子不好過,好像一行一動,都要受警察的干涉。周觀察又是很風利的人,尤其對於下等人,一點也不通融。所以近幾年,他只管做了些事,卻也招了不少的怨,一班下等人都叫他周禿子,就是這個緣故。」 「怎麼會叫禿子?當真是個禿子嗎?」 「倒不是。還是有頭髮,只是少一點,稀一點。」 「那麼,也不算是罵他的名詞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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