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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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表弟把一張薄薄的嘴唇向他一撇道:「不信,你去試試看!多少穿得很闊氣的人,還跪過來哩!」 「這才不方便啦!我們鄉下,哪個管你這些。」 王奶奶道:「我們這裡,以前還不是多隨便的,自從周禿子辦了警察,才弄成這樣。水也不准向街上亂潑,渣滓也不准亂倒,警察兵處處來管你。就像前個月一天夜裡,隔壁張家門道裡一個病人,病得多軋實的,喊了幾個端公打大保符,才打到三更過,法事做了一半,警察兵就走上門來,不許打,說是擾了人家的瞌睡。張家不答應,還把主人家抓了一個到局上,罰了五塊錢,第二天才放回來,這個就不對……」 她兒上搶著說道:「這個,我倒說對。通夜的鑼鼓家什吵得人硬睡不著!」 「你才怪哩!別人打保符做法事,是救命啦!你就連一點瞌睡都捨不得了!」 她兒子揮著他那又白又嫩的手道:「周禿子別的事我都不湊合,禁止端公、道士通夜念經,我是湊合的。還有,整招覺寺的方丈,搜出他偷的婆娘,罰他媽的千多畝田的那回事,我也湊合……」 獨院門一響,王中立咳著嗽跨了進來,他兒子登時就鑽進下手那間房裡去了。吳鴻也站起來要進去時——他與他表弟同床。——王中立悄悄向他說道:「你明早還是到北紗帽街去拿薦信的好!」 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 一 三月中的一天,是星期日,王奶奶與她兒子正在堂屋方桌上吃早飯,吳鴻穿著嶄新一身戎服,推開獨院門進來的時候。 王念玉端著飯碗,歡然地站起來道:「大表哥,請吃飯!」 吳鴻把皮鞋後跟一併,站得端端正正,將右手舉到軍帽檐邊一比。 連他舅母都笑了道:「這裡不是武學堂,也不是糧子上,不行這個禮了,來吃碗飯!」 他把軍帽揭下,仰放在神桌上,一面解皮腰帶,脫呢軍服,一面說:「添兩碗也對,舅舅呢?」 「還不是吃了飯就到館裡去了。他是教私館,沒啥子星期的。……你現在該住慣了吧?操起來,還是那樣苦嗎?今天該可以多耍一些時了?」 他自己盛了飯,夾著炒的黃豆芽,煎的蒜苗豆腐乾,大口大口地扒著,咽了幾口才道:「操並不苦,比起我們在鄉下幹的事,還輕巧得多。就是講堂上軋實一點,教官寫了一黑板,立刻就要抄起來。他們使筆,總不大對,寫的字,又有多少認不清楚,又不許問,除此之外,就只打裹腿有點麻煩。」說著,向王奶奶、王念玉將一隻腳蹺起,用筷子頭一指道:「這皮鞋也有點不合腳,穿起來開跑步,真有點累人!」 王奶奶道:「都還好。光陰到底容易混,一年並不算久,住滿了,就好了!」 王念玉道:「你看見黃大哥沒有?」 「看見的,我幾乎忘記了。分手時,他向我說,叫你趕快到東大街客棧裡去,他在那裡等你……」 王奶奶的第三碗飯,不打算泡豌豆湯,卻走往灶房裡找米湯去了。吳鴻趁沒人在,便伸手把他表弟的臉巴一摸,笑嘻嘻地道:「你同老黃的事,我曉得了。你們耍得真釅!我看老黃想起你來,真個比想婆娘還凶,你趕快去吧,怕他不正相思死了!……」 王念玉斜著眼睛一笑道:「你莫亂說,我要不依你的……」 他母親恰走出來。 王念玉道:「大表哥,你今日咋個耍呢?」 「我想把衣服換了,再去趕一回勸業會。」 王奶奶道:「就穿你這一身去,不好嗎?」 「不好,見了穿軍服的,要行禮。並且不能隨便亂走。」 王念玉道:「我要找黃大哥去了,說不定也要到勸業會來的。」 吳鴻走進下手房間,把他寄存的衣包取出,從頭至腳,換穿齊整。揣了值幾百錢的當十銅圓和製錢在衣袋裡,出來問他舅母還同去不同去。 王奶奶笑道:「我哪裡有這種福氣,家裡多少事囉!其實也沒啥意思,雖說辦得熱鬧,有錢才好啦。像我們沒錢的趕一兩回也夠了!」 南打金街也是熱鬧街道,不過一到東大街,行人更多,鋪面更整齊了。走到東大街長興客棧門口,吳鴻心裡一動,遂從堆集著棕箱竹箱的夾弄中,走了進去。到二門內櫃房前問道:「一個仁壽縣姓黃的,住在哪一間?」 「內西一,黃掌櫃出街去了吧?」 「我問的不是黃掌櫃,是一個穿軍裝的……」 「那是黃掌櫃的兄弟黃昌邦。……是的,像還在房間裡沒出去。」 吳鴻遂走進過廳,找著內西一房間,王念玉的聲氣已聽見了:「你咋個這麼不行?起來,起來,這麼好的天氣,趕勸業會去不好?睡在床上,有啥意思啦!」 吳鴻把房門一推道:「我也是這樣說了,盡睡覺,有啥意思呢?」 王念玉站在窗子跟前,拿著一面時興的懷鏡照著,正自梳那前額上又光又平的劉海,便大笑道:「才是你喲!跑來做啥子?」 吳鴻走到床前,只見黃昌邦還是一身軍服,橫著仰睡在那張單鋪床上,半睜著眼睛,睡意好像還停留在眼皮上似的。便笑道:「起先還是精神百倍的,咋個一下就搞成了這個樣子?無怪我們玉兄弟說你不行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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