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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王奶奶肯定地道:「咋個不苦呢?武學堂自然要練武了,我從前看過我們哥哥練武,那是多苦的事,三更半夜爬起來,練把式,舉石礅,打沙包!……」

  她丈夫插嘴說道:「武學堂不見得像那樣練武。」

  王奶奶瞪起兩眼道:「你曉得?你百門都曉得!我說的話,你總要駁我!你這樣能幹,咋個五十多歲了,還只在教私館呢?老沒出息的東西!」

  吳鴻只在舅舅家來住了幾天,想著自己家鄉男女對待的狀況,生恐他舅舅一巴掌向他舅母打去,必會累他來勸半天的了。

  王中立卻出乎他意料以外,依然是那麼笑嘻嘻地、還帶著安慰的口氣說道:「你又生氣了,說得不對,說過就是啦。」

  王奶奶還是不放鬆地說道:「你為啥子要說呢?都像你那屁股嘴,曉得的也說,不曉得的也說。說得不對,說過就是,像你那沒骨頭的人才這樣哩!」

  王中立還是無所事事地、悠悠然站了起來,把方桌上水煙袋抓到手上,走往堂屋外面階簷邊吃水煙去了。

  王奶奶還批評了他兩句不對,才回頭問吳鴻道:「你葛家表叔招呼你進去見過你表嬸沒有?」

  「沒有,兩回都是在花廳上見的。」

  「嘖嘖嘖!這真是官場裡富貴眼睛,窮親戚就是這樣看待法,無怪要叫你去考武學堂!我想你媽守了十多年的寡,就只你這一根苗,何犯著去幹那些沒出息的苦事。你依我說,明早去見你葛表叔,就說,請他在別處給你找個小事,不要去進武學堂。你到底也是他一門親戚,撩著他不丟手,怕他當真就不管你了?」

  王奶奶還說了許多話,她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了好親戚,便不該再去受苦,所謂找事做者,只是拿現成錢,吃現成飯而已。

  她的兒子回來了,是個十五六歲,面孔俊俏得很像一個女孩子的青年。從堂屋裡射出的神燈光中,一見他父親在堂屋外面,登時就把滿臉的笑容收了;側著身子,正想從他父親背後的黑影裡溜進來。

  王中立見了兒子,卻也將面孔板起,翹著幾根蝦米鬍鬚,嚴肅地喚著他道:「站住!我問你的話!……一天到晚,在外面胡鬧些啥?飯也不回來吃?……簡直看不見人影!」

  兒子名字叫念玉,因為自幼生得很白淨,他父親偶爾讀到《韓文》,有這麼一句:「玉雪可念。」才給了他這個佳名。當下就嚲著手,低著頭,呆立在那裡。

  父親仍是那麼嚴肅地說道:「年也快過完了,打啥子主意呢?還像去年一樣,遊手好閒地又混一年?……依我的主意……」

  王奶奶走到堂屋門口大聲說道:「你又高興了!兒子走了一天,餓到現在才回來,你等他吃飽了再罵,好不好?」

  王中立掉頭把她看了一眼道:「我每回教訓他,你總要來衛護。那麼,我不說了,讓他去鬼混!我看咋了喲!長了這麼大,書也沒讀成,送去學生意哩,你又不肯!」

  「放你的屁!我護了他啥子?啊!是你的兒子,你該把他整死!難道不是我的兒子嗎?你不說,那就好,不要你說。我喜歡他,我會說他,我會供養他。稀奇你這個老子!玉娃子進來!我做蛋炒飯你吃。造孽喲!跑了一天,是不是還沒吃飯?」

  王中立只是搖頭,翻身進來,把水煙袋仍放在桌上,歎道:「好好!你安心害他,我不管了,憑他去討口叫化,沒有我的相干!」

  他遂揚長而去,找朋友到茶鋪裡談天消遣去了。

  王念玉登時就活潑了,向著吳鴻笑道:「運氣真不好,一進門,就碰見老頭子,把我心都駭炸了!」

  又奔到他母親身邊,把一個頭埋在她懷裡揉搓道:「媽,我不吃飯,今天在街上碰見黃大哥才進城,陪他耍了半天,在他店子裡吃的飯……」

  他媽滿臉是笑,一手摸著他那漆黑光滑的一條松三把髮辮——這是他吳表哥頂欣羡的東西。——看著吳鴻道:「大表哥,你看,還這樣離不得媽的一個娃兒,他老子總默倒他成了大人。前幾年逼著他讀書,造孽喲,從早讀到打更,醒炮一放就喊醒起來,就把他帶進館去,那時,已在顧家教書了。我又不得在身邊,不曉得他咋個管法,書哩,沒讀幾本,人卻讀得黃皮寡瘦的。大表哥,你想啦,我們只這個兒子,又是聰聰明明的,何犯著那樣逼他讀書。我們又不想他戴頂子做官,讀些書來做啥子?就說做官找錢,也是命中註定,俗話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沒強求……」

  王念玉直起腰來,彎著雙黑白分明的豆角眼睛一笑道:「媽的話匣子又打開了。……不說這些,我跟你說,黃大哥明天要帶我到青羊宮去看修馬路,吃了早飯就走。我怕爹罵我又是整天不回來。媽,你向爹扯個誑,就叫我到草堂寺燒香,看渾圓師去了,不是有一天的耽擱嗎?」

  他媽也是笑嘻嘻地道:「你這娃兒自己就會扯誑了,還要我來幫忙?既到青羊宮,離草堂寺本來不遠,去看看乾爹倒是真的。你乾爹只在拜年時看見過,快個半月了,沒見他進城來,我也不得空去看他,他那病該沒有犯呀。」

  她兒子哈哈大笑道:「媽一說起渾圓師,就滿臉是笑,又愛朝草堂寺跑,就不怕人家說閒話嗎?」

  「你個婊子養的龜雜種!說起你媽的怪話來了!你媽要偷和尚,連你老子還管不著哩!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小的時候,不是得虧你乾爹畫的符水,你還活得起來嗎?你乾爹咋樣個愛你,現在骨頭長硬了,就翻臉不認人,連乾爹也不喊了,連媽的怪話也要說了,真不是個好雜種!」

  吳鴻插嘴問道:「玉表弟你剛才說到青羊宮去看修馬路。啥東西叫馬路?我同路去看一看,好不好?」

  「很好!明兒吃了早飯,我們一路去。馬路是從南門外王爺廟一直修到百花潭,是馬拉車走的路。今年青羊宮改成了勸業會,都說是周禿子開辦的,很熱鬧,啥子玩意兒都有。他們說比以前皇會還辦得熱鬧,並且要辦一個多月。現在已經在修路,在搭篷,城裡許多鋪子都朝城外在搬,連賣彩票的鋪子都搬去了,周禿子天天都要去。」

  吳鴻道:「周禿子是哪個?」

  「噫!你連赫赫有名的周禿子都不曉得,真是苕果兒了!」

  王奶奶罵了她兒子一句道:「你大表哥才進城十幾天,咋個會曉得呢?……周禿子,就是周道台,警察局總辦,現在省城裡頂不好惹的一員官,隨便啥子事他都要管,連屙屎屙尿他都管到了,你在街上不是看見那些刷了石灰漿的茅房嗎?都是才興的,每間茅房,要多花一套本錢,做門扇,做門簾,早晨要挑糞的打掃得乾乾淨淨,掩上石灰,要打整得沒一點兒臭氣。天天叫警察去看,若是髒了,挑糞的同開糞塘的,都要遭罰。好倒是好,再不像從前茅房,屎尿差不多流到街上來了,也沒人管。就只太歪了,不准人亂屙屎屙尿,幾歲的小娃娃,要屙屎也得站在茅板上,大人屙尿更規定要屙在尿坑裡,若不聽話,警察兵就把你抓來跪在茅房門外,任憑大家笑你。」

  吳鴻大為詫異道:「這樣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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