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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郝又三不能不把自己要說的話悶住,而恭維兩句道:「這真可謂民難與圖始了!」

  「不是嗎?所以我曾向周觀察進言,頑固派的反對,用不著去管。並且現在歐風美雨,相逼而來,已不是閉關自守時代,他們反對也只好在背地裡說說,若果出頭反對,就賞他一個阻撓新政的罪名。這在日本維新之初,還不是一樣的?本來,人民習於偷惰,一則又皆積重難返。比如日本維新三十年了,光拿推行陽曆一件事來說,就沒有辦到全國一致,至今日本奉行陰曆的還很多,在農家尤甚。我們……」

  張祿來回說:「吳表少爺來請安,老爺會不會?」

  葛寰中悶了一下,才說:「請在花廳裡!」

  郝又三連忙說出他的來意,極力保證伍家窮雖窮,的確是好人。男人現在甯遠府的巡防糧子上當哨長,聽說快要升哨官了,兒子又在進學堂,如何能不要面子、甘居下流呢?並假借父親的意思,說:「老人家聽見學生來說,很有點不自在,才叫小侄來奉求世伯,看如何能使清白人家,不為警兵挾嫌誣陷?聽說他們明天就要釘牌子了,這事還求世伯快點辦!」

  葛寰中笑道:「要說警兵挾嫌誣陷,卻說不通。警兵都是受過訓練的,決不敢無故生風。不過她兒子既在讀書,為你們學堂體面計,倒可以加以回護。我這面的事,容易辦。你說他們明天就要釘牌子,這倒是恐嚇話,不足為憑。因為他們必須先由分局報到正局,再報到總局,某街某戶確系暗娼,再由總局派人調查,如果不虛,才由總局發與牌子。我只吩咐局裡一聲,如東正局有這項公事報來,把它壓住就是了。倒是你卻須向伍家招呼一下,最好不要再幹這種事,如果情不得已,非幹不可的話,必須千萬秘密,假使走漏風聲,遭人抓住憑證,鬧到局上,那麼,不到新化街,就只好到濟良所了。」

  郝又三如願而去之後,他複在燈光之下,寫了一篇長信,然後才站起來。

  他府上派頭並未日本化,所以張祿依舊掌了一盞點牛油燭的明角風燈,趕在前頭照著,雖然路是熟悉的,明角燈也並不甚亮。

  剛到花廳門口,何喜已將懸著的紅呢夾板門簾打起。花廳內面,洋燈光下,瑟瑟縮縮在炕床左側第三把高椅上坐著的那位年紀已在二十以上的吳表少爺,趕快站起。恰一個打著油松大辮的年輕跟班,從旁搶了過來,逼身打了個漂亮千子道:「敝上有一封要緊信,叫家人送來,請葛大老爺的回示!」

  葛寰中帶著笑微微哈了一個腰,把信接過,就著明角燈光,把信箋抽出看了道:「馮二爺,我不寫回信了,回去給你們貴上請安,說這件事,我已向周大人說過,可以的。叫那個人明天到總局來會我好了。」

  馮二爺逼著兩手,應了幾聲是,向後退了兩步,葛寰中這才收斂笑容,跨進花廳。

  吳表少爺迎著就是一個大揖,上齊眉,下齊膝,兩手合捧的拳頭落下來,還在胸口上頓了一下。這樣作揖,成都人譏之為挖鋤頭,不消說,這個人必是來自田間的了。腳上一雙青布老家公鞋,身上一件豆沙湖縐、倒長不短的棉袍子,上面一件青洋緞、又寬又大、一望而知是借來的馬褂,頭上倒是一頂新的、本城福興街賣的平頂青緞瓜皮小帽,當中一枚白果大的粉紅料子帽頂。黃油油一張瘦臉,一雙又狡猾又自卑的眼睛,毛茸茸一條髮辮,怯生生一種態度。葛寰中隨便把手舉了舉,心裡自然而然就起了一個比較:郝又三也是二十幾歲的少年,何以便那等雍容華貴?足見「物有幾等,人有幾品」的口頭語,真有道理啊!

  讓他炕上坐,生死不肯,自己把茶碗估著端在旁邊茶几上。

  葛寰中先就皺著眉頭道:「現在找事真不容易啦!局上出了個司事缺,拿薦書來的就是二三十人,來頭都大,又都是熟人,你說怎麼辦呢?……」

  吳表少爺雖然混沌,卻也知道葛表叔這幾句話是有意思的,並且決不是在請教他自己要如何辦,他只好默然。

  「你的事我自然在心,不過你一點功名沒有,官場中如何能夠為力?現在世道,不要功名也可以,卻須住過學堂,你呢?」

  吳表少爺老實不客氣地挺著胸脯說道:「學堂我也住過,在我們場上鄧老師館裡,住過五年,作過文章來的,表叔。」

  葛寰中哈哈一笑,又把紙卷煙盒從懷中摸了出來,向空中喊了一聲:「火來!」

  何喜趕快從花廳外跑進來,把旁邊明角燈的罩子揭開,將牛油燭一直伸到主人嘴邊來待著。這卻令吳表少爺大為詫異,明明火就在身邊,何以定要將底下人老遠喊來遞火?

  葛寰中把紙煙放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半閉著眼睛,噓了兩口道:「我之所謂學堂,並不是你說的那樣學堂,像你這年紀,應該住高等學堂了,但是你怎麼能呢?」

  又沉默了幾分鐘。

  「我看,這樣好了,目前陸軍將弁學堂正在招考,像你這漢仗,還去得。一年多畢業出來,大小也有個事情,可以得碗飯吃。」

  「陸軍將弁學堂是啥子學堂?」

  「是武學堂。現在文武都是一樣,沒有什麼分別。你回去同你舅舅商量下子,如其以為可以,那,你明天上午到我這裡來拿薦信好了。」

  「總求表叔做主就是了,舅舅還有啥子話說。」他又站起來,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挖鋤頭式的大揖。

  九

  吳表少爺,這是在葛公館裡的稱呼,在他舅舅家,因為沒有用下人,舅舅與舅母是老實不客氣地叫他作吳鴻,只他那小表弟尊稱他為吳表哥。

  吳鴻把他葛表叔的言語一一告訴了他舅舅王中立之後,他舅母是個四十幾歲、極愛耍舌頭的婦人,先就開了口了:「進武學堂?那是吃糧當兵了,這咋使得?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你葛表叔咋個連這點兒見識也沒有?」

  王中立道:「進武學堂不見得是當兵,想必也和以前武科場一樣,出來就有個武功名的。」

  他的奶奶把手一拍道:「武功名,我也曉得啦,出來當武官。武官是啥高貴的?文官開個嘴,武官跑斷腿。也有你那葛表叔囉,做著那麼大的官,一個窮親戚隔幾百里遠巴巴地跑來找他,求個事情吃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又讀過書的,哪裡不好安個事,卻把人支去進啥子武學堂受苦!」

  吳鴻道:「武學堂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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