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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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又三駭得心裡只是跳,忙悄悄問吳金廷:「有啥子事嗎?該不要緊嗎?」 吳金廷正要說時,只聽見一陣皮鞋聲,很有力地踏進門來,同時一個沉著而氣派的聲音說道:「你們到底幾時才搬?……再三天就滿期了!……」 伍太婆的聲音:「副爺,我們跟著就搬,已經在看房子,看好房子就搬。」 「那不行!我們周大人要地方要得緊,曉得你們房子在啥時候看好呢?一年看不好,不是一年不搬了?我們局長已吩咐下來,到期的早晨,你們不搬,不要緊,我們雇人來拆房子就是了!」 伍大嫂有點不自在的聲氣:「你們周大人,你們局長,做官的人也該通點人情啦!我們又是窮人家,光說看房子搬家,好容易的事!你們要地方,那就請你們幫忙代找一個房子,好不好?」 「你這婆娘好橫啦!」聲氣是那樣的威猛,「你敢說我們不對嗎?」 接著是另一個氣派聲氣:「同她說啥子。拉她到局上去!」 伍大嫂的聲氣更高了:「拉我到局上?我犯了啥子法?你說,你說!」 伍太婆是在軟求:「副爺,別同她生氣,她年輕,我們一定搬!……」 同時是她媳婦在喊:「動輒拉上局去,我還怕嗎?光說搬家,總還沒有到期嘛!你們局長也只說到期拆房子,你們就更歪了!」 「你這婆娘,嘴不要硬!你的行為,我們早已摸清楚了,不講人情,監視戶的牌子已給你釘在門上,新化街已叫你搬去了!你還要歪的話,現擺著三份杯筷,明明有鬧官兒藏在裡面,就搜出來,一齊拉上局去!……」 吳金廷趕忙拉著郝又三,跨進灶房,打開便門奔出。天色很黑,伸手辨不出五指,兩個人亂走有十多丈遠,還聽見草房裡在吵鬧。 八 次日下午,郝又三在高等學堂下了課,回到廣智小學時,吳金廷已經在學堂門外等他。 吳金廷很慌張地告訴他,伍大嫂的房子已找著了,在南打金街一個小門道內。房子很不錯,是將就外廂房攔出的一個獨院。只是押金太貴,要二十兩銀子,今明天便須交押。問他能不能幫忙,借二十兩給她。她一定寫紙認息,待她丈夫回來,本利奉還。這件事是比較容易使郝又三立刻就答應了。還有一件,是昨夜那麼一吵,人雖未搜著,但形跡顯然,警察不認輸,硬要把監視戶牌子釘在伍大嫂門上,任憑她搬到何處,都要釘的。這須請他去找葛寰中,向東分局的局長打個招呼,才可以把這事壓下去。 郝又三憤然道:「真可惡!……就讓他釘上不好嗎?」 吳金廷把腳一踢道:「大先生,你真是公子哥兒,太不懂世情了!你可曉得,監視戶牌子一釘,就表明這是一家娼戶,討口叫化,只要有錢,都可以進去嫖的。我還聽說,天涯石北面,正在修一條街,叫新化街,一修好,就要把全城的監視戶一齊遷去。分成等級,定出價錢,還要把各人的相片掛在門口,嫖客高興要嫖哪個,就嫖哪個。你想,伍大嫂能受得住這種罪嗎?所以,她昨夜鬧過,直哭了一夜,口口聲聲說,只要監視戶牌子一釘上,她立刻自盡。她媽今天一早就跑來找我,也是說得要哭了,請你此刻務必跑一趟,若是遲到明天,怕就來不及了。大先生,你和伍大嫂雖然還沒有打過交情,難道你願意看著她受逼而死嗎?」 郝又三皺起眉頭道:「葛世伯是我的長上,這種話,我怎好向他開口呢?」 「這容易,你就說伍家是你學生的家庭,因為搬房子,與警察起了點口角,就招警察誣陷。這不是很好說的話,堂堂皇皇的,有啥不好開口?」 他還在遲疑不決。 吳金廷又在他耳朵說道:「你肯借押金給她們,她們已經把你感激得同親人一樣,若再幫了這個大忙,伍大嫂的命就算你救了,她這個人,也就是你的人了。你看,將來你到她那裡去時,她若果不挖出心肝來待你,你吐我吳金廷十把口水,我揩都不揩。」 這幾句話投進了他的心眼,令他想起昨夜伍大嫂的手同眉眼來,不過口裡仍然說:「倒不為這個!……走一趟沒多大關係,只怕葛世伯未必答應……」 他坐著轎子,一直來到北紗帽街葛公館。 葛寰中已蓄了兩撇漆黑的仁丹鬍子,精神奕奕地穿了件日本和服,陪他坐在內書房新買的洋式椅子上。照規矩,不等客開口,就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篇日本,日本的天氣,日本的風景,日本的人物,以及日本人的起居。說著,還一定要把和服一指道:「老侄台,你看,光說這件衣服,多體面,多舒服!我常說,天下衣服只有兩種,穿著又方便,看起來又不礙眼,就是一種老實寬大,一種老實窄小。窄小的比如是西洋服,不但窄小,而且甚短,穿起來卻有精神,又好做事。寬大的比如日本和服,做事雖不大方便,卻是好看而又舒適。只有我們中國衣服,是倒大不小,既不方便,又不好看。在國內還不覺得,在外國一比起來,真就品斯下矣!所以我常同蘇星煌、尤鐵民、周宏道等講到這上頭,我們都有一致的主張,主張中國服制,實在有改變的必要……」 這些話,在郝又三算是聽過三次了,知道只要一答言,下文更長了。接著一定是政體的改革,他不贊成流血革命,恐怕釀成法蘭西大革命的恐怖時代,他曾經親自同同盟會的大革命家孫逸仙辯論過。又不贊成君主立憲,覺得也有毛病,因為民智未開,憲法必難推行,他也曾經親自同主張君主立憲的大家梁啟超辯論過。他贊成的是什麼呢?卻始終沒有說出。接著就批評蘇星煌加入立憲黨之不對,尤鐵民加入同盟會之不對,周宏道之不加入哪一方也不對,一直要把聽的人聽得倦不能支,而要說的話一直沒時候說出來。 郝又三等他在懷裡摸出紙卷煙盒,擦洋火吸煙之時,趕快說了一句:「聽說警察局有調查娼妓,改名監視戶的辦法……」 他也是那樣有勁地說道:「不錯!周觀察的這辦法,是采自日本吉原辦法,而加以變通。周觀察之修新化街,即是要做成成都的吉原,凡是娼妓全指定住在這一區裡,以色藝高低,勒為甲乙丙三等,嫖資每等不同。而在這街修成以前,暫時在各家娼婦門口,釘一個監視戶牌子,以別良莠。這本是警政中的一種良法,日本曾經辦過。並且凡為娼妓,便須受警察保護,不許流氓痞子騷擾,一則娼妓操業雖賤,到底也是同胞,也是一種行業,在日本並不怎樣賤視之的。比如日本藝妓,只是歌舞侑酒,很不容易與人伴宿,猶之上海的書寓。不過上海書寓,只在歌場賣唱,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而日本則公宴大會,以及邀請外交人員,各國使臣,都可以叫藝妓侑酒,好像我國唐、宋時代的官妓一樣,這辦法多文明!而此間一班老腐敗偏偏要大肆譏評,說這辦法不對,有傷風化。老侄台,你看民智不開化至此,事情如何辦得通?你們開辦小學,真是當今要緊之舉!」 他一連吹了幾口濃煙,不等郝又三開口,又說了起來:「最可笑是周觀察公館門口,有一晚上,不曉得被什麼人釘了一塊大木牌,寫著『總監視戶』幾個字,這自然是頑固派幹的把戲。周觀察卻一笑置之,依然提起精神,辦他認為應該辦的事。如今已著手的有乞丐工廠,有勸工局,有商會,有新化街。將著手的有巡警教練所,有勸業會,有勸業場,有電燈公司,有文明旅館,有悅來茶園,有濟良所。提倡的有聚豐園、一枝香等新式的中西大餐館。都是文明之邦應該辦的新政,各省已有舉辦的,何嘗稀奇?而頑固派則件件反對,件件都不以為然;他們譏評周觀察,說他將來的德政,不外乎娼、廠、唱、場。老侄台,你說可不可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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