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二六


  「自然,我認為小孩子越煩,越不守規則,只要沒有多大壞處,將來才是有出息的。你一味管得嚴,打得凶,只算把他的天機汩沒了,並沒有啥子好處。」

  「哈哈!這是我們高等學堂池永先生的牙慧!……或者伍安生那娃娃,與你格外有啥子因緣也說不定……」

  郝又三自然要否認,不過心裡又承認了他的話。因為在學堂沒人時,一見著吳金廷,總愛同他談伍家的事。吳金廷邀他再去玩玩,他又不肯,說房子太不好了。伍大嫂這個人雖還明白,雖還說得來,只是地方太壞,人又雜,我們常常去,被人看見了,不好。

  有一次,吳金廷忽說:「大先生,伍家要搬家了。」

  他笑道:「想她們也住不慣那爛房子的緣故吧?」

  「那倒不是,因為警察局要收那片官地回去,修啥子教練所,勒令她們搬家,她們正捨不得搬。曉得大先生認識總局裡的葛委員,正想托大先生去說一說,看可以不搬麼。就搬,或者多賞幾兩銀子。」

  他把新剃的頭皮,搔了兩搔道:「葛世伯才回來,才奉了劄子,未必有好大的力量,我看,去托他是枉然的事。」

  「她們又窮,那怎麼辦呢?」

  郝又三道:「我們去同她們商量下子,或者我們私人幫助點,倒可以的。」

  吳金廷大為高興,連忙又打拱、又鞠躬地恭維了他一陣,說他是大善人,是大義士。到課畢之後,叫伍安生請假先回去,說郝先生要來同阿婆、媽媽說話,把房子打掃打掃。然後才陪著郝又三悄悄溜到下蓮池來。

  已是上燈時候,家家都關了門,各人有各人的要緊事。他們進了門,伍大嫂已著意打扮了一番,含笑迎著,問了好。伍太婆叫孫兒去泡茶。吳金廷趕快將門口的竹簾放下。大家說起搬家,伍太婆就大為感歎說:「郝少爺,你看周道台這個人,真是沒道理,一辦警察局,就專找我們窮人為難。哪個不曉得上、中、下,三個蓮池邊,自古以來,就該我們窮人住的?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了,啥子事不曉得?記得從前中蓮池李狗屎家失火,延燒出來,燒了一百多家窮人。奎制台親自來救火,拜了又拜,把大紅頂子都丟在火裡,才把火頭壓住。到第二天,看見我們窮人燒得可憐,自己捐俸,每家賞三兩銀子,重修草房,還把李狗屎院牆外的地方,畫一大片拿給大家,這才是愛百姓的好官呀!哪像周禿子現在,紅不說,白不說,也不管人家住了多久,房子修成多少錢,也不管人家有沒有錢搬家,挪到哪裡,只一張告示貼出來,要地方,限你半個月就搬。我就不信,九裡三分的大城裡,別處便沒有空地,偏偏下蓮池才有!……」

  伍大嫂攔住她道:「媽也是啦!盡說這些抱怨話做啥子?我們橫豎要搬的,這地方我也住傷心了,搬了倒好。」

  「王女,你倒說得好,光說搬家,哪兒來的錢呢?看郝少爺能夠幫我們去說一說嗎?」

  吳金廷道:「說是不行的,大先生也很願意你們搬個家。他說過幾次,本想要常常來看看你們,就嫌你們地方太不好了。大先生是個極慷慨的熱腸人,他已答應給你們幫忙,你們只需好生謝謝他就是了。」說時,他遂向伍大嫂擠了擠眼睛。

  伍大嫂忙站起來,向郝又三深深一福道:「大少爺這樣做,真就是我們的大恩人了!」

  郝又三才要回她一個揖的,吳金廷已過來將伍大嫂拉到他跟前道:「這樣的恩人,光是拜一拜,不夠得很,你應該乖乖地跟大先生香一個才對呀!」

  伍大嫂笑了笑,果然就偏過頭來。郝又三通紅著臉,向旁邊一躲道:「你不要聽吳先生胡說,我……我……」

  伍太婆笑道:「郝少爺臉嫩得很,沒有出來玩過的。這樣好了,郝少爺就在這裡消個夜,隨便喝一杯淡酒,見見我們的心。」

  郝又三自然不肯,他說了多少道理,必須立刻就走。伍大嫂自然不答應他走,也說了多少道理,必須他喝杯酒再走。吳金廷自然要幫著奉勸,奉留。結果,伍太婆帶著孫兒去打酒、買菜,伍大嫂便將房裡收拾起來,口裡一面說太髒了,以後若得搬個像樣的地方,定要打整得乾乾淨淨,好請大少爺常常來耍。一面又向郝又三做眉做眼地調笑著問他少奶奶可好嗎?「不消說,是一品人才了!像大少爺這樣人品,少奶奶要是配不上的話,真就可惜了!我們哩,殘花敗柳,倒也不敢亂想啥子,只要大少爺不討厭,常來走動下子,也就洪福齊天了。」

  郝又三始終是通紅著臉,只是笑;有時又偷著看看她。打算走,又鼓不起走的勇氣,不走,似乎又太不成話,自己是什麼樣人,豈能沒志氣地胡鬧?

  幾樣現成燒臘菜擺在方桌上,因為待貴客,不好打土老酒,而打了幾兩大麯酒。伍太婆照規矩帶著孫兒在門口把守,讓媳婦有說有笑地好自由自在陪客。

  這樣吃酒,郝又三是平生第一次,得虧吳金廷在旁邊談說幫忙,方未覺得十分窘。一杯酒幹後,看見伍大嫂臉上也微紅起來,眼睛似乎更溜刷了,他漸漸也有了話說,問她的家世,問她的歲數。家世哩,丈夫是個當什長的,快要當哨長了,歲數哩,才二十六歲——因為有個十二歲的兒子做證,不好太說少了。——娘家也是個有根有底人家,如今敗了,丈夫又沒有錢帶回來,只好找朋友幫忙。雖然交接過幾個朋友,卻從沒有碰見一個像他大少爺這樣的慷慨人,只要她搬了家,她就不再交接別的朋友了。意思是說,要與大少爺打個永久的朋友,只看大少爺願不願意。

  加以吳金廷的說詞,郝又三想著自己老婆那樣又死板、又冷淡無味,遂也動了心,姑且嫖一下試試,看這個女人又是啥子味道,只要別的人不曉得,也沒有好大的障礙。再一橫心,就遭人曉得,又怕啥子?嫖個把女人,也是男子家的本等,又不是偷別人的老婆,說這上損陰德傷品行!並且聽母親講過,爹爹少年時還不是荒唐過來?

  於是伍大嫂伸手來取他酒杯去斟酒時,他公然把她的手腕捉住,輕輕地捏了一捏。

  吳金廷湊著他耳朵說道:「今夜我一個人回學堂去,就說你回府去了,好不好?」

  他看著吳金廷笑道:「使不得吧?學堂裡曉得了,那才糟哩!」

  「學堂裡麼,包你沒一個人曉得。我自然不說了,伍安生是同他阿婆一道睡的,不曉得這些事。並且他媽陪朋友睡覺,又是看慣了的,你聽他向誰說過啥子來?」

  郝又三把安在旁邊的那張二號架子床一看,真不及他房間裡的床好,不過還打整得乾淨。藍麻布印白花的罩子,像是新洗過的,比頭回看見就算漂亮了;白布挑青線花的臥單,也是新洗過的,還看得見折疊痕跡,印花洋布枕帕也是新的,紅印花洋布被蓋,疊成三疊水擺在床裡邊,卻看不出髒與乾淨來。

  伍大嫂把他肩頭一拍道:「你真細緻,看到床上去了!大少爺,你倒別疑心,愛乾淨倒不只你們做官為宦的,我平日就頂嫌髒了。我們家裡人就都犯了這個毛病,所以人家挖苦我們是窮乾淨哩。起初安娃子回來說大少爺要來,我想著你頭一回撣了椅子才坐的光景,就曉得你的脾氣了,趕快把房間裡打整了一個通堂,又把床上蓋的鋪的全換了。只是粗布東西,自然趕不上你們少奶奶床上的,你要嫌棄,那也沒法,只好不留你了。」

  吳金廷拍手大笑道:「真會體貼呀!光這一點,就看得出伍大嫂是個多情多義的人,大先生卻不要辜負了她!」

  安娃子猛地掀開簾子進來道:「阿婆叫你們躲一躲,有兩個警察副爺對直向我們這裡走了來!」

  吳金廷登時站起,將郝又三一把拉到後間。那是伍太婆住宿的地方,就很不像樣子。隔壁是灶房,有道便門通出去,吳金廷是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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