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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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沒有。所以我說他是情長的人,見了我,還在問你。我說你病了,他急得啥樣,要來看你,又怕你討厭他……」 伍大嫂把鏡子放下,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哪裡還像從前!鬼相了!還有臉見他?他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你莫灰心,你已經在復原了。你不要管,等我去招呼他來。」 吳金廷果然一招呼就來了。兩個人年多不見面,久違之後,自有許多話說。伍大嫂還不免有點臉紅,還不免有點內疚,倒是吳金廷依然如故,還是那樣溫溫存存,還是那樣纏纏綿綿,趕著伍太婆喊媽媽,趕著安娃子喊兒子,隨在伍大嫂的屁股背後,一步不離。 伍大嫂自己說她瘦了,他則說:「瘦了眼睛顯得更大些,鼻樑更高些,比胖的時候更為好看。」 她自己說老了,他更其否認。「你是自己疑心,我告訴你,你照著鏡子看看,有魚尾沒有?有皺紋沒有?我覺得比一年前還嫩面些。只一點,眼膛下多了幾點雀斑,但是不要緊,粉搽厚點,絲毫看不見的。」 伍大嫂在失意之後,得了這樣一種安慰,不由大為感歎說:「吳哥,我到現在,才曉得你真是好人!我憑天良說,從今以後,我算是你一個人的人,就是安娃子的老子回來,我也不丟你的。但我也曉得,你手頭並不寬裕,你月間工錢,只夠你一家人繳用,哪裡還供養得起我。我哩,活路是做傷了心的,指頭錐破了,不夠吃幾天安逸飯。況且世道又變了,以前多講究表袋子、扇插子、荷包、眼鏡盒,這些東西,又不作興了,就想領點細活路來做,也沒有買主。沒計奈何,我想來,只好還是做這個下流事。不過我先賭咒,任憑我再遇合著啥子王孫公子。我也只是拿身體給他,隨便他們咋個去糟蹋,我只要得錢來吃飯,供養老的小的,我不抱怨一句,若要買得我的心,那卻不能,吳哥,我的心,是交給你的了!……」 她說得動情已極,兩眼裡全是淚珠。吳金廷還要安慰她一下,她伸手將他攔住道:「你不要向我說啥子,你的意思,我全曉得。我再說幾句真心話,吳哥,你比方就是我的親丈夫,親老子,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如其你安心要我受苦,不願意別個來糟蹋我,那,你只管說,我一定聽你的話,我一定不背著你再像以前同牛老三他們那樣偷偷摸摸地欺負你……」 吳金廷也非常感激,更其喜歡她起來。除了偶爾給她邀約一個有錢的同事,或小掌櫃,去與她打交情外,自己還是想方設法一個月要供給她一些錢。 安娃子逐漸大了,對吳金廷仍然叫他乾爹。對那些時來時去的男子,只曉得是他媽媽的男朋友。媽媽與男朋友起居說笑,自幼就看慣了,本不足怪,何況一般鄰居們的年輕媽媽,又哪個沒有幾個男朋友呢?所以更覺得是理所當然。 安娃子之長起來,也和他父親一樣,野草般的全憑自然。只是他運氣好,有了吳金廷這樣一個幹老子,留了他的心。說小孩子就這樣一技不學地下去,實在不對,不但害了他一輩子,而且伍大嫂已是轉眼就快三十歲的人,伍平一直沒有音信,曉得是如何的。再過十多年,伍大嫂真個老了,醜了,沒有人來打交情,自己又無好大本事供養她,那時若安娃子還沒有本事找錢,她以後的日子才叫苦哩。 伍大嫂才同了意,叫安娃子到左近一家私館去發蒙讀書。而吳金廷恰又為帳目不清,著宏順永開消出來。 不過他這一次失了業,確乎不甚恐慌。第一,伍大嫂那裡,時而總有朋友來往,雖然有些人來過幾次,就不來了,討厭她那麼冷冷淡淡,動輒發脾氣;卻也有眷戀著她肯率真,而不走的;她的生活,因此並不要他全部供給。第二,他的姨表妹郝家姨太太,現在自由自在起來,常常回去看他的姨媽,同他碰過幾回頭,兩個人很說得攏,十兩八兩的常常借給他;並說,一定托郝達三給他找個大點的事,總比當一輩子夥計,替別人打一輩子算盤的有出息些。所以他確乎蕭然自得來往于他姨媽與伍大嫂兩家,閑了一年,反而長得白胖起來。 郝又三不好再問詢伍安生,遂在下午放了學後,來找吳金廷。 他正拿著鞋刷子在刷他那雙青絨朝元鞋,五絲緞的馬褂也穿在身上,像是要上街的樣子。 郝又三問道:「有事嗎?」 「沒有啥子事,就是到伍家去找伍安生的阿婆同他母親,叫她們把那娃兒好生管教管教,免得再惹老太爺生氣。今天卻是太仰仗大先生的鼎力了。不然的話,斥退了,真會把他媽氣死,我也對不起人啦!」 郝又三沒有話說,卻又不即走開。 吳金廷一切收拾好了,看了他幾眼,心裡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說道:「大先生要是沒有事,我們一同去走一走,好嗎?大先生能夠親自去說一說,更有力量,也叫她們親自給大先生道個勞,才對呀!……並不遠,八九條街,就在下蓮池。」 郝又三猶自遲疑道:「別的人曉得了,怕不便吧?」 吳金廷拊著他耳朵說道:「先生到學生家走動,算一回啥子事,只要我們自己不說,哪個曉得呢?伍家也是好人家,只是窮一點,常要朋友幫助的。」 七 郝又三從伍家回到廣智小學,心裡好像有了件什麼事情沒有辦清楚似的。自己仔細想了想,斷定是只為的伍家房子太糟,引起了心裡的不快。可是到次日上課,看見伍安生,似乎親切了些。站在講臺上,總要多看他一兩眼,教他算術時,又生恐他不懂得,總要特為走到他桌子跟前來問他幾句。 伍安生依然是那樣煩,依然是那樣跳鬧。田老兄對他,更加憎惡,教訓起別的孩子來,伍安生就是一個至惡的榜樣,好像儒家口裡的桀紂。而郝又三每次聽見他毒罵到伍安生,心裡總覺得他太過分了,總不免要在背後同他爭執幾句。田老兄每每笑他是姑息養奸,他說:「我是教過書的,大娃娃小娃娃在我手上讀過的有三四十個,所以我研究娃娃們的性質,比你明白。娃娃們好比一塊頑鐵,全靠先生們怎樣煉法,煉得好,可以煉成一把風快的寶劍,不好,依然是塊頑鐵。而煉的方法,就在管得嚴,教得嚴。以前私館好教得多,因為作興打人,再頑劣不堪的娃娃,只要幾頓板子,任憑啥子頑鐵,總可打成一個器皿。而現在,像伍家這娃娃……」 郝又三笑道:「你是講新學的,為啥總是想著你的老法門在?」 「老弟,你不知道。講新學,不過同從前做八股、今日做策論一樣,口頭說說,筆下寫寫罷了。真正做起事來,新學只好做面子,實際還是離不得舊法門的。離開了,不但事情做不動,並且還有損無益。就說伍家這娃娃,惡劣至此,你用新法去姑容他,將來必然沒有啥子好結果的。你不信,你只管看,設若能夠結實打幾頓……」 郝又三搖頭道:「我始終不贊成你的話。」 「那,你是別有見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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