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一八


  伍平之所以迷迷糊糊,終日守在老婆跟前;到夜,老早就催著睡覺;天亮,必待老娘把飯做好,喊好幾次才爬得起來者,良有以也!

  丈夫誠然是個麻面孔,而且是一張淺醬色的面皮。人又粗糙,性子又是直戇戇的。但他畢竟是個精力彌滿得好像皮膚都要冰裂了似的強壯小夥子。王四姑兒在新婚當中,倒也並不討厭他,有時背著人還不免自動地去摸他一把,逗他一下;而早晨起來,總要對著那面凹凸不平、斷不會將人形照得平整而酷肖的土玻璃鏡,著意地打扮一番。

  伍太婆之為兒子娶妻,意識裡根本就無所謂為接祖宗香煙。她只是想得一個人用,想多一個人漿洗縫補,做鞋做襪,幫著掙錢。自己以為老了,看見一般有媳婦的,都能抄著袖管,光是抽葉子煙、烤烘籠,蕭蕭閑閑地當婆婆,自己也打算享享如此清福。當她藉口找王大爺去看人時,所欣喜的也就是那個發育完全的結實身子,同一雙粗枝大葉的手。及至把自己一點辛苦積來的錢取出,將媳婦討進門,幾天上,便知道自己做錯了。

  原來,女人是兒子的老婆,並非是自己的媳婦,不但不能幫忙,反而添了忙累,就在新年當中,也忙了個不能休息。

  前些時,又何嘗不加以原諒?說是新娘子自然貪玩貪耍,或許再過幾天,就會活動了,就會見事做事了。

  誰知快要過元宵了,小兩口子依然同半月以前一樣的顛顛倒倒,迷迷糊糊,懶懶散散。同時更察覺兒子對自己一天比一天冷淡,一天比一天不聽話。討一個媳婦,連兒子都出嫁了,這如何不使做母親的格外生氣?

  一天,太陽都很高了,當母親的把飯煮好,菜炒好,領來洗漿的衣服也洗好晾起了,正在搓洗新娘子頭夜換下的衣褲。聽一聽,房間裡還睡得沒一點動靜,業已一肚皮不高興,偏偏朱家姆姆叼著一根長的葉子煙杆,牽著第二個孫兒,悠悠然打從門前而過。因就站立在揉搓衣裳的門板跟前,笑問道:「伍太婆,你真累得呀!新年八節,也一天做到晚,沒見你歇過氣!」

  伍太婆伸起腰來,惡意地撐著眼睛道:「朱家姆,我們生成的苦命,還說啥呢?活到老,累到老,哪天累死,哪天下台!」

  葉子煙兩吧,朱家姆故意把房裡一睃道:「你的新媳婦呢?年紀輕輕的,正好做事,咋個不幫你做做?」

  「哼!幫我?」她伸手從木盆中把一條水紅布褲子提了起來一揚道:「請你看看,連胯襠底下的東西還要我替她洗哩!」

  「哈哈!像你這樣當老人婆的,真賢惠啊!是我嘛,那倒不行!當真天翻地覆了,媳婦的髒褲子,還要老人婆替洗?你為啥不喊她做呢?」

  「要你喊得動啦!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連指頭都不想動得,只是打打扮扮地迷男人!你看,啥時候了,哪家沒吃過早飯,快的要燒晌午火了,兩個雜種還在床上挺屍哩,你說嘛!」

  朱家姆大搖其頭道:「這還要得嗎?你也該把你當老人婆的身份拿出來呀!像這樣子,太不成名堂了!伍太婆,你要曉得,下蓮池有媳婦的不少,你不要把榜樣太立壞了,會招大家怪的!」

  朱家姆雖是蕭然而去,但她所放的一把火,卻在伍太婆心中熊熊地燒了起來,越想越是生氣。「真值不得!這麼累了,還落不到一點好處!」遂猛地把濕淋淋的衣褲向木盆裡一丟,回頭奔進房來。兒子剛起來了,站在當地穿衣服,打呵欠。媳婦尚無聲響,藍麻布印白花的罩子仍低低垂著。

  她遂在一張舊的黑漆方桌上,猛拍了一巴掌,把桌上放的東西全都震跳起來,並大聲喊道:「媽喲!老娘累了大半天,還沒人起來!老娘該變牛嗎?」

  兒子著眼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一溜煙就出去了。罩子仍是低低垂著,床上還是沒有動靜。

  她實在忍不住了。便奔過去,把帳門撩起。頂刺眼的,是被蓋齊頸,枕頭上一顆亂髮蓬鬆、臉朝裡擺著的頭,仍然擺得穩穩當當,紋風不動。一陣脂粉的香與汗氣直向鼻孔裡撲進來。

  她抓住被蓋的一角,霍地往上一揭,便端端正正,露出一個精赤條條的妖精。她眼睛都氣花了。但是不等她開口,那妖精已猛然坐起,照肩頭就給她一掌。本是半跪在床邊上的,遂隨手滾下地來。而床上已經大吵起來:「老不要臉的!白日青光來看媳婦的活把戲嗎?虧你是老人婆!若是老人公呢?我也十八九歲的人了,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老人婆!」

  二

  婆媳吵嘴,夫婦口角,弟兄打架,乃至為了一點極不要緊的小事,比如彼此小孩搶奪一塊瓦片,而引起眾鄰居之拼命大喊大吵,氣勢洶洶到不可開交的事情,這在下蓮池的社會裡,真是平常到不可再平常,並且是難得無日無有。

  然則伍家婆媳之吵罵,又何足道,而她們門前為什麼會擁擠了那麼多的人呢?這正是下蓮池社會的一般生活:各人只管有各人正經事待做,但是只要一聽見某家出了一樁豆大的事,大家總必趕快把手上的事丟下,呼朋喚友,一齊跑來,一以表示他們被髮纓冠的熱忱,一以滿足他們探奇好異的心理。何況伍家新媳婦過門還不到一月,就同老人婆如此吵起,已經是好戲文,加以彼此口頭吵出來的又都是超越尋常的言語,簡直把新媳婦半個多月的性生活,巨細不遺地全盤暴露出來的言語。

  豈不比當人家新婚之夕,在窗子外面去聽房時還有趣味嗎?固無怪乎擁在門前的一班姑姑、嫂嫂們,個個都在臉上擺出了一副衷心歡樂的笑容;而少年男子也合不攏口地連向女人們擠眼睛,歪嘴。

  吵得太凶時,是放火的朱家姆挺身出來,兩邊勸解,而後張嫂嫂也才擠進來幫腔。

  朱家姆是老年人,勸解當中,微微有點偏向當老人婆的。老是這樣勸伍大嫂:「泰山之高,也壓不下公婆。你是媳婦,說完一本《千字文》,總是小輩子,又是才過門的新媳婦,咋好不讓她一步呢?你就讓她多說兩句,人家也不會笑你。懂理的只有湊合你伍大嫂是孝順媳婦咧!你聽聽我的勸,不要說了,讓她氣平下去,給她磕個頭,賠個禮,不是啥子都好了?」

  張嫂嫂是年輕人,才二十五歲,嫁了六年,生了三個小孩子,頭上也有老人婆的。便多少要同情于當媳婦的一些,她勸伍太婆的話,則是「你也是啦!才過門的新媳婦,懂得啥子?就說昏天黑地地貪耍,不做事,也是當新人的本等呀!你做老人的,還該望他們小夫婦老是這樣恩恩愛愛的方對喲!大家都當過新媳婦,大家都昏過來,新婚新婚,越昏越好。你做老人的,凡事擔待一些,不就算了嗎?要教哩,好好地教,何犯著去揭鋪蓋。人就說昏,也是要臉的。年輕人自然氣性大點,讓她吵兩句,不就完了?知道的,誰不說你當老人婆的大量,能容人,盡鬥著吵些醜話做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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