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一七


  監督與監學商量,不守規則的學生,而且有野蠻行動,應該如何辦理。

  田老兄說:「我從前教私館時候,一根板子管了幾十個學生,沒一個敢煩。就是十七八歲的,只要犯了事,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如今學堂裡不打人,真不對!像這等渾娃娃,不用板子,怎麼管得好!」

  郝達三道:「為啥子不拿板子打人呢?你先生的說法,我是贊成的,俗話說的,黃荊條下出好人。聖人書上也說過『撲作教刑』,可見教書是該打人的!」

  田老兄道:「風氣如此,學堂裡不作興打人,我們怎好立異呢?」

  「那麼,這娃娃如何處理?」

  「我看,記過太輕了,這是害群之馬,把他斥退了吧!」

  吳金廷已經把郝又三找了來,向他連連作揖道:「大先生,這事要求你做主,千祈向老太爺說個情,從輕發落。這娃兒是我一個朋友的兒子,家境不好,讀書一切都是我在幫忙。娃兒本來煩點,只求學堂交給我,我會好好管他的。學堂裡不好打人,我領他回去,教他媽打他。就是他的媽,也會感激你大先生的。」

  郝又三走過現是講堂的大廳,已見內院裡全是學生,都向著監督室在看。而伍安生則站在房門口哭。他走進房間,正見他父親氣哼哼地說道:「好好,斥退他!」

  他假裝不知何事,從頭問了一遍,便笑道:「打捶角逆,本是娃娃們的天性,也值得生氣認真嗎?我們辦學堂,本就在糾正他們的不良習慣,而使他們慢慢向學讀書,若是斥退了事,也近於不教而誅了。這樣吧,記他一個大過,待我領去切實教訓他,再叫吳稽查告訴他家庭,打他幾下好了。」

  也不管他父親與田老兄願不願意,遂將伍安生叫進去,給監督、監學各磕一個頭服理。然後把他一直領到自己寢室裡,叫他把眼淚抹幹。先切實說了他一陣,不該打捶,不該罵人,不該在講堂上頑皮,惹先生討厭,然後問他改不改。

  末了問他道:「你家裡也很窮吧?」

  伍安生大撐著眼睛,把他看著,點了點頭。

  跟著又說道:「也不很窮,媽媽的朋友多,都在幫她。」

  「媽媽有朋友?男朋友嗎?」

  「男朋友!哪家的媽媽沒有男朋友?」他說得理直氣壯。

  郝又三不禁愕然,低低說道:「媽媽有男朋友,這話不能向別的人說,尤其是別的先生們。他們曉得了,更要斥退你,不許你在這裡讀書的。同學們曉得了,也要笑你的。」

  那孩子雖是點了頭,但臉上卻擺出了一副不很了然的神氣。

  不錯,伍安生正是下蓮池伍太婆的孫兒。本來叫作安娃子的,因為要進廣智小學,吳金廷才給他改成這個名字。

  伍太婆在下蓮池半瓦半草房子的社會中,資格也算老了。算來,從丈夫死後,不知依賴什麼,居然能夠從撫育兒子之時起,就是此地的居民。

  兒子像野草似的,也不知依賴什麼,居然從極厲害的流行天花症中逃將出來,帶著一臉大黑麻子,一長就長到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不是正好傳種的年齡?雖然伍平還一直在遊手好閒,他母親同一班長輩熟人也從未想到叫他去尋找一個職業,或是強勉他操練一點吃飯的本事,但是偏有人出來提說他應該討一個老婆。

  幼年喪父的單傳兒子,及時討一個老婆傳種,把祖宗的香煙接起,這是我們舊中國人生哲學之一,任憑你有多大本事,搬出多少道理,休想把它動搖分毫。大眾既在維護這哲學,伍太婆當然沒甚說的,伍平哩,正當巴不得有女人的時候,哪裡肯出頭反對?

  假使伍太婆是中等以上的人家,或是稍有幾文錢的家當,討個媳婦,必非一件容易事。講究門戶,講究陪奩,挑選人才啦,顧慮牽絆啦,一定也會遲延許久的。她現在一切都是起碼,所以就很容易地把龍王廟一個賣燒臘的王大爺的女兒四姑說合了。

  據說,王大爺本是郫縣一個小小的糧戶,因為家運不好,打官司,死人,家當打光,婆娘兒子死光,無計奈何,才落魄在省城挑著擔子賣燒臘。而一個大成人的女兒累在身邊,不但不能幫助他,反時時刻刻使他深感麻煩。

  所麻煩的,並非因他女兒一天到晚喜歡在鄰居家走動,並同著一夥所謂不甚正經的婦女們打得火熱之故,而是女兒脾氣不好,動輒就抱怨吃得不好,穿得不好。父親倘若說起以前如何如何,「如其家運好點,四姑兒,你還不是穿一身換一套,吃這樣吃那樣的。」她更氣大了,必狠聲狠氣地說:「是我帶累得你家運不好嗎?那,你為啥子不在我小時把我整死呢?若說不忍心,把我賣給人家當丫頭,我也得條生路,你也得幾兩銀子使啦!」父親若再說兩句,包管到打二更做了夜生意回來,還見不著她臉上一點兒笑容。

  不過,有時也很孝順,整半天的和顏悅色,給父親補這樣、洗那樣,等他回來,做飯炒菜,收拾東西,並且噓寒問暖。

  但這日子太少,尤其到近來,好像秋霖不斷時的晴天。這使得王大爺很久很久,便沒有像從前一樣笑過了。

  冬月半間,一位認識的人,來向他提說四姑兒的婚事。這算是第三回了。在前,他還有點捨不得把女兒就嫁出去,覺得還不到時候,一小半又因為太沒錢置備妝奩。但自第二回把媒人送出之後,看女兒一頓無謂的生氣,心中已經有點恍然於「女大當嫁」,再加以近頃的麻煩,於是經人一說,僅僅知道下蓮池的伍太婆家裡有幾文錢,一個兒子是個精壯小夥子,便也不再打聽,雖然兩家居住得並不很遠,而連世俗的相郎規矩也忽略了,竟自滿口答應,只是附帶一句:「你曉得我是沒有錢辦陪奩的,大家諸事從簡好了。」

  倒是伍太婆還精細得多,不肯偏聽媒人的話,還是按著老規矩,在第三天上,不聲不響地一直溜到王家。明明是趁著王大爺出門做生意去了,偏說是來找他的。一進門,就把王四姑兒盯著,上下前後地盡看。她也假裝不曉得是一回什麼事,仍就做她的事。不過舉動之間,終免不了有點忸怩,這在伍太婆眼裡,偏偏認為是並不曾下流過的姑娘才能如此哩。

  臘月十八,王四姑兒就簡簡單單地著一乘紅布花轎抬過下蓮池,做了伍家的媳婦。

  新婚的少年夫婦,除非有特殊情況,未有不熱戀到不知天有好高,地有好厚。何況王四姑兒模樣並不錯,身材是那樣地高,腿骭是那樣地長;腳雖纏得不很小,卻不討厭;眼眶雖不很大,而一雙眼珠卻是滴溜轉的。大毛病只在眉梢有點高吊,顴骨有點突出。不過女人畢竟有女人的嫵媚,這是「自然」給予她們的一種戰勝男子的法寶,在青春時期,它可以將她們的缺憾美化起來,使她們變得恰合其適地好。

  在半瓦半草房子的社會中,像王四姑兒,本底子已算是頂蘇氣、頂出色的人。加之是新嫁娘,烏黑的頭髮抹著浸過玫瑰花的菜油,腦後梳了個紅纂心、綠腰線、又圓、又大的纂纂,插了根鍍銀挖耳,戴兩朵本城染房街出產的時興刮絨花;額前打著流行的短劉海,粉是抹得雪白,胭脂是塗得鮮紅;穿一身新衣褲,以及自己連夜趕制的平底、扳尖、滿幫紮花的新鞋,自然更覺整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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