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一二


  新買的三個丫頭——一個頂春蘭的缺,叫春桃;一個頂春秀的缺,叫春英;一個給少奶奶使用的,叫春喜——背後問吳大娘、李大娘:「太太比老爺的歲數還大嗎?」

  「哪裡!比老爺小五六歲。」

  「咋個頭髮都白了,牙齒也脫了,老成那個樣子呢?」

  「前幾個月還多嫩面的!因為同三老爺、賈姨奶奶常常慪氣,氣老了的!可是,你們不准說啦!公館裡的啥子事,只准同我們談,要是叫上人曉得一點風聲,仔細你們的皮!走了的春秀,就是嘴不穩。要學賈姨奶奶才好啦!博得大家都喜歡,高枝兒也爬上去了,實惠也得著了,豈不好嗎?」

  十一

  雖說是一個結實的孩子哭聲,不能把家庭中的陰霾散開,畢竟也添了一點生氣。

  祖母第一個感生了極大的興會,每逢有一點不高興的事,就跑來看孩子,或大聲喊何奶媽:「把孫少爺給我抱來看看!」

  大娘也愛,抱著他,就沒命地親。仔細地看他,說他像哪個,又不像媽,又不像爹,說不出像哪個。給他取出小名,叫「心兒」,說他是大家的心。

  祖父也愛,二娘、姨婆都愛,外婆不消說了。

  也因太愛了的緣故吧,各人都有如何才把他帶得好的意見,如何才把他帶得好的方法,何奶媽弄得無所適從。比如這個說:「小娃娃命心兒沒有長攏,半點寒都受不得的。何奶媽,快把和尚帽給他戴上。」戴上了,而那個卻說:「何奶媽也是啦!簡直不當心!這麼大天氣,我們都戴不住帽子,卻把這樣厚的和尚帽給心官戴上,你怕把他捂不起病來嗎?人家說的:亮頭亮腳,權當吃藥,這點都不曉得!」那麼,揭了,而第三者的話與道理又出來了,總是何奶媽不對。

  小孩子成了大家的小孩子,當奶媽的自然為難。兒子成了大家的兒子,當母親的又何嘗不為難呢?

  奶媽為了難,只好向著少奶奶抱怨。母親為了難,只好向著丈夫抱怨。

  本來沒有好多樂趣在中間做聯鎖的夫婦,假使風平浪靜地下去,自然也可維持若干年,不致發生什麼毛病的。如今在冷淡的男子耳邊,時時吹來一種聽了並不像音樂的怨聲,或是說:「兒子到底是你我的,還是別人的?為啥子我就沒一點兒管理娃娃的權柄?別人放的屁都對,我就沒有半句對的話。那麼,為啥子又叫我媽媽?我這虛名頭的媽媽,也實在不愛當得了!你做爹爹的,簡直不說一句,到底存的啥子心呀?」

  或是說:「你不要裝瘋了,也睜起你那眼睛看看。現在你家的人對我,是啥樣子?個個都在憎恨我似的,一天到黑,個個臉上都是兇神惡煞的。我到底做錯了啥子事?這樣地不拿笑臉給人看。我曉得我是多餘的人,可是為啥子又要一次兩次地找媒人說我過來呢?」

  他自然不愛聽,聽了老覺心煩。先前還隨便敷衍下子,後來不免生了氣道:「你一肚皮冤屈,又不去向別人鬧,又不去尋死,光纏著我吵,我能替你去把人家捶一頓給你出氣嗎?盡說,盡說,不是空事?真討厭!」

  「啊!你才是這樣的人呀!老婆受了啞氣,向你訴訴苦,你不安慰幾句,反這樣觸我!你怕我不會鬧,不會尋死覓活嗎?我不過是有家教的女子,不屑於這樣放潑撒蠆罷了!」

  兩口子雖未大吵起來,但是在太為尋常的感情上卻也足夠加上一個負數的符號。

  郝又三覺得家庭裡實在有點不好安處,遂逐日跑往親戚朋友處去找可以消遣的。於是他把輸入四川不久的麻將牌學會了。並且肯看戲,尤其愛看永樂班。

  他又想出洋。但可惜又錯過了一個機會。葛寰中以候補縣資格被派赴日本學習警察時,也曾來邀過他同去,恰是三叔在作怪,一家人正都鬧得昏天黑地,母親也正氣得什麼都灰了心,自己老婆又是個大肚皮,怎麼能走?只好又是說說作罷。現在哩,更無從說起了!

  一天,是五月天氣,成都城內已很暖和了,軟面夾衫已不甚穿得住。郝又三新剃了頭,在街上走著,被微微太陽一烘,滿頭是汗。汗沁在刮過的額頭與兩頰上,痛得仿佛繡花針在刺的一般。他走了一段路,正遊移著看戲去呢,打麻將去呢?忽覺身後有個人很熟悉地在喚他:「是又三老弟嗎?」

  趕上前來的原來是舊日講新學的同志田伯行田老兄,不過變得太不同,首先是那一身衣服:藍洋布長衫,紅青寧綢對襟小袖馬褂——以前叫作臥龍袋,或阿娘袋的。——馬褂右袖口上織了一條金龍,馬褂銅紐扣也是鑄的盤龍紋,這兩樣已很別致了。馬褂領口上還有兩枚銅章,一邊一個,是鏤空的兩個字,一個「高」,一個「等」,比新近才鑄出的當二十銅圓還大點。長衫下面一雙雙梁密納幫的青布靴,頂奇怪的,一條漂白布褲子的褲管不紮在靴靿內,而是籠在靴靿外。頭上一頂新式的平頂銅盆草帽。

  「噫!我幾乎認不得你了,你的裝束這樣一變!」

  「這是學堂裡的官衣。……我們好久不見了,今天星期日,找個地方坐談坐談。」

  若在以前,郝又三一定喊轎子坐了,一同到自己家裡,或是在客廳內,或是在大花園的書齋內,叫底下人泡茶拿煙,促膝相對,在明窗淨几之側,花影鳥聲之間,細談衷曲的了。但是,現在家庭中已不復如此。書齋變作了三老爺賈姨奶奶的住房。老龍與高升走後,只添了一個打雜的,客廳光靠高貴一人打掃,已不如前之明淨,而玻璃破碎了,字畫的軸與邊緣裂了,脫漿了,也沒人有精神去料理。地板上鋪的紅呢氈,一腳踩去,便是撲撲的塵土。三老爺只是伺候賈姨奶奶和嫂嫂賭氣去了,更無心情到花樹雀鳥,任它死,任它萎。況且人的氣象又不好。

  他思索了一下,便道:「找個茶鋪去吃茶吧!」

  茶鋪,這倒是成都城內的特景。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來,一條街總有一家。有大有小,小的多半在鋪子上擺二十來張桌子;大的或在門道內,或在廟宇內,或在人家祠堂內,或在什麼公所內,桌子總在四十張以上。

  茶鋪,在成都人的生活上具有三種作用:一種是各業交易的市場。貨色並不必拿去,只買主賣主走到茶鋪裡,自有當經紀的來同你們做買賣,說行市;這是有一定的街道,一定的茶鋪,差不多還有一定的時間。這種茶鋪的數目並不太多。

  一種是集會和評理的場所。不管是固定的神會、善會,或是幾個人幾十個人要商量什麼好事或歹事的臨時約會,大抵都約在一家茶鋪裡,可以彰明較著地討論、商議,乃至爭執;要說秘密話,只管用內行術語或者切口,也沒人來過問。假使你與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個曲直,爭個面子,而又不喜歡打官司,或是作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盡可邀約些人,自然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你的對方自然也一樣的。——相約到茶鋪來。如其有一方勢力大點,一方勢力弱點,這理很好評,也很好解決,大家聲勢洶洶地吵一陣,由所謂中間人兩面敷衍一陣,再把勢弱的一方數說一陣,就算他的理輸了。輸了,也用不著賠禮道歉,只將兩方幾桌或十幾桌的茶錢一併開銷了事。如其兩方勢均力敵,而都不願認輸,則中間人便也不說話,讓你們吵,吵到不能下臺;讓你們打,打的武器,先之以茶碗,繼之以板凳,必待見了血,必待驚動了街坊怕打出人命,受拖累,而後街差啦,總爺啦,保正啦,才跑了來,才恨住吃虧的一方,先賠茶鋪損失。這於是堂倌便忙了,架在樓上的破板凳,也趕快偷搬下來了,藏在櫃房桶裡的陳年破爛茶碗,也趕快偷拿出來了,如數照賠。所以差不多的茶鋪,很高興常有人來評理,可惜自從警察興辦以來,茶鋪少了這項日常收入,而必要如此評理的,也大感動輒被擋往警察局去之寂寞無聊。這就是首任警察局總辦周善培這人最初與人以不方便,而最初被罵為周禿子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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