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一一


  大小姐本是個極愛玩笑的人,與嫂嫂又是向來說得攏的。卻不知怎樣,在嫂嫂過門兩個月後,一天一天地便打不起精神。又時常鬧睡不得,鬧頭痛,鬧心煩,而飲食也不好。大家問她哪些不舒服,她又說不出來,或是不肯說。性情也不大好了,愛生氣,愛哭,同嫂嫂也不相親近了。請醫生來看,只是說肝熱重。後來春蘭告訴太太,才曉得大小姐的月經已有幾個月不調了。告訴醫生,醫生說:「是啦!就因為血不養肝,所以這樣煩躁。法宜生血滋陰……」只管吃藥,反而有時起不得床。

  第二是春秀與高升的偕逃。

  春秀本來是顧家失落的女兒,被下蓮池伍太婆撿得,作為自己的外孫女賣給郝家的。來了五年,整十七歲了。誠如李嫂所言,來時簡直是個一事不知,只曉得打瞌睡的鄉下女娃子,後來被姨太太調教出來,竟自很細緻了,又會做細活路,又精靈,又會打扮,模樣長得比春蘭還好看,身材也長得高高大大的。春蘭有點嫉妒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向太太說她愛搬是非,愛聽牆根兒,愛在少爺房間裡鑽。尤其令太太生氣的,就是說她有時睡下了,忽然溜出房門,到太太房門外來看什麼。所以太太總在罵她不是個好東西,叫姨太太結實管嚴點。卻不料她什麼時候會與高升愛起來。吳嫂猜是就在娶少奶奶的那一晚,她們半夜來聽新房時,恍惚看見一對男女在新房窗根下摟著親嘴,不過那時年輕男女也多,或者不是他兩個,也說不定。

  高升是高貴的遠房侄兒,也來郝家好幾年了,今年恰滿十九歲,生得清秀文雅,是老爺喜歡的一個小跟班。據老爺推測,斷不是高升先下手去勾引春秀,因為他還膽小。偕逃的主意,也一定是春秀打的,所以春秀卷走了一些東西,而他卻一樣沒拿。

  姨太太平時只管罵春秀,但春秀一走,卻很感不方便。又因二小姐香荃向自己說,春秀時常抱怨春蘭在太太跟前說她的壞話,吳嫂對她也不好,所以太太才那樣恨得她牙癢癢的。雖然姨太太待她好,她卻過不得這日子,也見不得三老爺那樣待她,她不跑,只有死。於是姨太太一面惡狠狠地咒駡春秀沒良心,一面話言裡頭也不免露了些春秀之走,是春蘭她們逼走,有意與她為難的意思。

  這已使好些人不自在了,再加以第三件:三老爺的作怪。

  三老爺自幼讀書不成,性情又不大好,十八歲上出去就小館,當朱墨筆師爺,倒也可以自給。他的哥想到祖宗血食,兄弟到底算是一房人,不可絕後,於他二十五歲上,特地從廣安州將他叫回來,打算分點產業給他,並給他安個家,他原也高興。不想在家裡住上三個月,那時姨太太進了門,正是太太吃醋最厲害之時,他忽向他哥表示,他要學道,賭咒不肯娶妻,也不要產業,也不想再出去就館,他甘願住在家裡吃碗閑飯。

  起初,他哥因他性情古怪,還怕他處不好,或是要與嫂嫂起什麼衝突——是直到此時,他們叔嫂才初次見面。——卻出他哥意料之外,他性情大變了,對什麼人都好。他嫂嫂也喜歡,向郝達三說:「三弟閑著不好,他又不是沒本領的人,現在家裡事又煩,曾管事又死了,我一個人管著,累不過來,不如交給他去管,我幫助他,叫他時常同我商量著辦,不好嗎?」

  如此好事,郝達三自然喜歡,自然答應。並且太太因為一心一意給三老爺幫忙管家去了,也把吃醋的大事擱起,任憑老爺整月整月在姨太太房裡,也不開一句口,老爺更其高興了。有時還故意來溫存一下,太太卻說她已看開了,不爭這些。只是一件,鴉片煙須在她的大床上燒,以便夜裡大家圍著說話,熱鬧些。

  十四年光陰,是如此安安靜靜地過了,而如今三老爺不知碰著了什麼鬼,竟自鬧著要討老婆,要安家,不學道了。

  郝達三反而喜歡,說這一定是去年葛寰中一句話觸了他的機,而現在看見接了侄媳婦不免有點動心。「本來也是道理!孤陰不長,獨陽不生,三十八九歲的人,又未能絕欲出世,如何能耐寂寞?」

  太太氣憤憤地道:「放屁的話!你自從討了小後,我這麼多年,不是守的活寡嗎?不是也正從三十幾歲,守到現在嗎?我咋個就過了,並不作怪?」

  老爺笑道:「你是女人,所以不同。男子在四十上下,正是精力飽滿之時,那是不好忍受的!」

  「更是放屁的話!男女不是一樣,有啥不同?」

  老爺只好一笑,因他向來對於這些事,便不甚留心。

  「老三這樣胡鬧,你到底打啥主意?」

  「有啥主意?分一點產業給他,讓他出去好好生生地安個家,同十四年前許過他的一樣。」

  太太大怒了,把老爺額頭一指道:「你兩兄弟都是沒良心的,只欺我一個人,我的命才不好哩!」

  老爺停著正在燒泡子的煙簽,惶惶然將她看著。

  她流著眼淚道:「不是嗎?你第一個沒良心!我本來有兒有女的,年紀也並不算大,你偏要鬧著討小。阻攔你哩,還說我不明道理,短了你的興,只好讓你討。討了小,就把我丟在腦後了,假故事的虛應酬也不來一下,把人氣得啥樣,還說我吃醋。後來,我也看開了,讓你去迷,十幾年啦,該沒有同你爭鬧過?可是你也就樂得了!老三哩,現在也跟著來了。不想想十幾年當中,我是咋樣在待他!我半點沒有把他見外,比待我嫡親兄弟還好!你是看見的,去年他嗆咳到痰中帶血,醫生說肺燥,得吃點燕窩。每天一碗,哪天不是我親自撿毛,親自給他在燈罩子上煨?說句良心話,你的燕窩,我倒沒有管過,讓姨太太給你去胡弄。我這樣勞神,就是親姐姐也做不到呀!當嫂嫂的,哪點對不住他?他報答過我啥子?頂多就是給我分了點勞,管管家。其實,你問他,叫他摸著天良說,他懂得啥子叫家?咋個管法?哪一樣不是我在背後指分他?頂小頂小一點事,都要我磨心。就像前回大娃子接親,那是多大一件事,面子上是他在辦,你是曉得的,要不是我,能夠辦得那麼熨帖?有天晚上,你不是要找我說件啥子事?半夜三更了,該是你親眼看見,我還在他那裡商量過禮的事啦!外面哪個曉得這些,光說三老爺真能幹,其實盡是我!我累得要死,面子拿給他占,我還對不住他嗎?有良心的,就該想想,嫂嫂這樣待得我好,這樣想把我揍出來,也就算福氣了,遇著真心人了!噫呃!不想我苦了十幾年,費了十幾年的心,才培養出一個豺狼,恩將仇報!稍為像個樣兒,翅膀就硬了!像高升、春秀這般沒良心的東西一樣,就想把恩人丟下,飛了!各自顧各自地去了!……唉!都由於我的命不好,才遇合著你們這般人!……我還有啥想頭?女兒哩,病懨懨的。還要我磨心。兒子哩,討了老婆,好像同我也生分了,一天只看得見幾面。媳婦哩,以前還好,如今也離皮離骨的,心上只有老公。你的姨太太同香荃,不說了,是你的人,你們又是一夥。底下人更靠不住,只有春蘭稍好一點。算來,我這個太太,面子上好像在享福,其實孤家寡人,哪個拿良心在待我?我要是真正老了,灰得下心,倒不用說了,又不嘛!今年也才四十多歲,別的人看我,誰不說三十歲的光景!我自己也覺得,並不老,精精神神的,怎叫我糊塗得下去哩!……」

  太太長哉其言的一篇冤單,把老爺幾乎說得睡著了。有些話是平日聽見過的,有些話是聞所未聞。但是總括起來,太太是傷心人,所得的安慰,實在太少。老三經她卵翼了十幾年,一旦只顧自己去了,自然太不應該。於是「分點產業給他,讓他出去好好生生地安個家」的話,也不好再說了。

  但三老爺總是那樣生事,也像一條牛,怪脾氣一發了,很難安頓。叔嫂間,嘰裡咕嚕,差不多日夜都在鬧閒話,賭氣。

  有幾天,三老爺竟自鬧得跑到南門外二仙庵去住著,不回來。說是要與哥哥、嫂嫂斷絕來往,他仍然要出去就館,道是不學的了。

  老爺叫大少爺去迎他回來,不回來,還向著大少爺把他的媽罵了一頓,說她不懂道理,太越出了叔嫂的分際,為啥子把他管得如此嚴法?

  老爺親自去接他,還是不回來,也向著老爺把他太太罵了一頓,說她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一個小叔子捏在手裡,同捏鵪鶉一樣。「我也是個男子漢啦!她到底算我啥子人?嫂嫂罷咧!就該管我一輩子?她總說給了我多少多少好處,好處在哪裡?你去問她!她越這樣糊塗,我越要造反!現在硬鬧翻了!我也不怕啥子!哥哥,我算不算郝家一房人?我該不該討個女人,安個家,把祖宗香煙接起來?」

  末後,是太太親自去接,才算把這個反叛抓了回來。

  也不知經何人調處,把二十四歲的春蘭拿給他做小老婆,他才喜喜歡歡地不鬧分出去安家了。

  老爺只管拍著腿骭自詡道:「如何?我的算法何嘗錯來?三十八九歲的男子,怎麼能甘寂寞?有個女人陪著,不就沒事了?」

  然而太太卻傷了心,背著人總是唉聲歎氣,流眼抹淚地感慨天下男子總是沒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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