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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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達三也覺得他太太所顧慮的不錯,便也不好堅執己見了。倒是葛寰中還解釋了一番,不過到底不敢擔硬保。於是大小姐與蘇星煌的婚姻,便只做了家庭中的談資,使得大小姐很不好過。她母親便時常送她到葉家、孫家幾家至親處去排遣。 第二,便因蘇星煌之出洋留學而商量到郝又三同不同去。 葛寰中又是一個極口贊成的人,他說:「這是再好沒有的事!如今辦理新政,頂吃虧的,就是沒有人才。比如我們機器局,這也是新政之一了。除了幾個從外面找來的熟手外,本地方真找不出一個人。據人說起來,就這幾個熟手也很不行,聲光電化這些格致學問,他們都不懂。他們在上海,也只能學得一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手藝,至於深點的道理,就非到外國去學不可了。其餘的新政,都如此。所以一班上憲只管奉旨催辦新政,而總辦不出什麼好的,就由於沒有人才。如其此刻跑到外洋去學一些,以後回來,真就是了不得的人了,將來的功名無限,好處也說不完!」 郝太太又是頂反對的,她的理由,除了漂洋過海生死太沒有把握之外,還說:「學手藝,我先看不上,說通天,總是一個匠人。說到功名,做官罷咧!好處,不過是做大點的官!葛二哥,我們這種人家,做官有啥稀奇?我們的親友,哪家沒有幾個官?我們郝家,從祖老太爺下來,不是知府,就是知縣,達三本身也是個同知啦!我們所缺欠的,並不是官,只是人丁。人丁太不發了!何苦還把一個獨生兒子弄去漂洋過海,吃了千辛萬苦回來,終不過做個官。與其這樣勞神,不如挪萬把銀子,跟他捐個候補道,只要他福命好,得幾趟闊差事,署幾趟缺,搞幹下子,還不是可以做到督撫?出洋留學回來,總沒有這樣快!」 葛寰中深不以她的話為然,郝達三也不滿意。兩個人總說又三該去留學。「將來做官,斷乎不像現在了。現在,只要你會請安,會應酬,會辦一點例行公事,就可稱為能員,就可循資上進。將來,是講究真本事的,沒有真本事,不說做官不行,無論做啥,都不行。即如眼前要仿照湖北辦新政,把保甲局廢了,改辦警察,困難立刻就出來了。候補人員這麼多,辦保甲,好像大家都會,因為並沒有什麼事做,只坐著拱竿大轎,帶著兵丁,一天在街上跑兩趟就完事。一旦要辦警察,這是新政了,從外國學來的,你就得知道方法才敢去接這差事。如今不是還在物色人嗎。光說這一件,就可推想日後的官,斷非捐班做得了的!……」 太太的話,卻終說不通,到最後,她竟自說:「又三是我們郝家的人種,我不要他離開我,比不得他是有弟兄的。」 葛寰中知道話已不能再說,只好向郝氏弟兄開個玩笑道:「我們達三哥哩,又太不爭氣,不多生一個兒子。尊三哩,又安心當個老童子,三十幾歲了,不娶親。你們郝家的人丁,怎麼會發?尊三,我勸你破了戒吧!」 郝尊三笑了笑,把他嫂嫂望著。 他嫂嫂卻說道:「葛二哥,只要你勸得他轉。他們學道的人,真把子孫看得輕,我平日也就那麼樣地在說。」 於是郝又三出洋的事也就打消了。他自己倒也不覺得這是可以惋惜的,反而是蘇星煌、周宏道、尤鐵民幾個准予派遣,每年以三百兩銀子到日本去留學的朋友,深為他扼腕。他們在走之前,還隨時攛掇他說:「男子志在四方,根本就該足跡半天下!何況你已是二十多歲成年的人,難道還捨不得父母?只要你肯走,父母哪能拉得住你。你也是治過新學的,總可以把那腐敗的孝順思想攆出腦筋的啦!中國瓜分之禍,已如此其亟,我輩有血性的少年,豈能還埋頭鄉里,不求點學問,把國家救一救嗎?出洋原本是辛苦事,可是我們今日不吃苦,將來瓜分之後,那日子更難過哩!如其你把父母說得回心轉意,答應拿錢送你去,自然好;如其真不答應,你也可以偷出來,跟著我們走。我們既是同心好友,大家把官費勻點出來,也夠你留學了!」 他還是不能決定。有時也覺得留學的好處多些;不過想到一旦離家遠行,又有點依依。一直到次年夏初,幾個朋友已在望江樓踏上東下重慶的船,他到望江樓送行,在葛寰中特為行人而設的餞別筵上,才這麼向行人們說道:「你們先走一步,且等你們做了開路先鋒,把路上情形、海外情形告訴了我之後,我再來!」 九 朋友真對得住他,八個月之後,他居然從學台衙門接到蘇星煌托轉的一封長信,將沿途情形,很詳細地告訴他:坐木船直到宜昌,雖不免凶灘惡水之懼,然而巫峽、夔門,亦自雄奇可喜。宜昌便有輪舶,以機器行船,馳走如飛。船大如山,居處其中,不知在水上也。上海洋場十裡,崇樓傑閣,排雲而立。自來火光徹霄漢,幾疑不在人間。洋人甚多,大都雄偉絕倫,精力彌滿,即其婦孺,亦勃勃有英氣,今而後知東亞病夫之誚,為不虛矣。海行稍有風浪,然不如鄉人所揣想之甚。三日夜抵長崎,改乘火輪車而至日本之首都東京。日本雖後起強國,而首都繁華,轉不如上海遠甚,屋宇結構,極似中國,唯甚精潔。人民亦多中國古風俗…… 又告訴他在日本起居生活的情形,以及他們如何補習日文。並告訴他初到日本,並不難處,因為可以筆談,而日本人對中國人亦甚敬重。他們已經截發改裝,而蓄髮不改裝的中國人也有,並不甚被歧視輕侮。所以他的結論,仍是老調子:「誠以同文同種,彌覺相親,固異泰西皙人,動誚我為野蠻也。」末後還是勸他去。 但是他更不能走了。這因為他母親于他送別朋友之後,看出他頗有點鬱鬱,生恐他生心飛走了,便與他父親商量,給他一條絆腳索,將他拴住。一面也因人丁太不發了,要他及時多傳幾個種。遂在這年二月,不管他意見如何,竟自同葉家姑太太打了親家,把葉文婉硬變作自己的媳婦。 雖然是至親開親,而規矩仍半點不能錯。依然由男家先請出孫二表嫂的堂兄孫大鬍子——因為他原配健在,子女滿堂,是個全福人。——來做媒人,先向女家求了八字,交給算命先生合一合。由算命先生取銀一兩,出了張夫榮妻貴、大吉大利的憑證。然後看人,下定。女家卻自動免去相郎一節。這是頭年十月的事。大家便忙著準備。因為說通了,不能像平常婚嫁,下定後還要等三年五載,方始嫁娶之故。然而女家還是照規矩推託了三次:第一次是姑娘還小,第二次是妝奩辦不及,第三次是母女難舍。 婚期擇定了,請媒人報期。報期之後,商討嫁妝,既是至親,也就免去世俗所必有的爭論吵罵。婚期前兩天過禮,男家將新房騰出,女家置辦的新木器先就送到,安好。而木匠師傅于安新床時,照規矩要說一段四言八句的喜話,也照規矩要得男家一個大喜封。過禮這一天,男家就有賀喜的客人,男女老少,到處都是。而大門門楣上已經紮上一道大紅硬彩。凡有天光處,都搭上粉紅布的天花幔子。四周屋簷下,全是大紅繡五彩花的軟彩。堂屋門前,兩重堂幛,也是大紅繡五彩花和盤金線的。由於男家不主張鋪排,只用了三十二張抬盒,裝著龍鳳喜餅,點心鹽茶,鳳冠霞帔,花紅果子,另外一擔封泥老酒與生雞生鵝。用全堂執事,加入郝家三代人的官銜牌,兩個大管家戴著喜帽,穿著青緞馬褂,抓地虎綠梁靴子,捧著裝了十封名稱各別的大紅全柬的鹵漆描金拜匣,押送到女家。女家妝奩不多,單、夾、皮、棉,四季衣服,四鋪四蓋,瓷器錫器,金珠首飾,連同桌上床上的小擺設,卻也裝夠四十張抬盒,抬了回來,謂之回禮。 婚日頭一晚,男家頂熱鬧了,謂之花宵。全院燈火齊明,先由父母穿著公服,敬了祖宗,再由新郎冠戴上女家制送的冬帽靴子,穿上父母賜給的嶄新花衣,藍寧綢開禊袍,紅青緞大褂,敬了祖宗,拜了父母,家裡人互相賀了喜後,新郎便直挺挺跪在當地猩猩紅氈上,由送花紅的親友,親來將金花簪在帽上,紅綢斜結在肩胛邊,口裡說著有韻的頌詞,而院壩內便燃放火炮一串。花紅多的,一直要鬧到二更以後,方才主客入席,吃夜宵。 那夜,新郎就安睡在新床上。 迎娶吉時擇在平明。密不通風的花轎早打來了,先由一對全福男女用紅紙撚照了轎,而後新郎敬了祖人,發轎。於是鼓樂大震,仍像過禮一天,導鑼虎威,旗幟傘扇,一直簇擁到女家。女家則照規矩要將大門閉著,待男家將門包送夠,才重門洞啟,將人夫放入。新娘亦必照規矩啼哭著坐在堂中椅上,待長親上頭,戴鳳冠,穿霞帔——多半在頭兩天就開了臉的了。開臉者,由有經驗的長親,用絲線將臉上項上的寒毛,以及只留一線有如新月一樣的眉毛以外的眉毛一一絞拔乾淨,表示此後才是開闢了的婦人的臉。而授與男女所應該知道的性知識,也就在這個時候。——而後由同胞的或同堂的弟兄抱持上轎,而後迎親的男女客先走,而後新娘在轎內哭著,鼓樂在轎外奏著,一直抬到男家。照例先擱在門口,等廚子殺一隻公雞,將熱血從花轎四周灑一遍,意思是退惡煞,而習俗就叫這為回車馬。 此刻,新郎例必藏在新房中。花轎則捧放在堂上,抽去轎杠。全院之中,靜寂無嘩。堂屋正中連二大方桌上,明晃晃地點著一對龍鳳彩燭。每一邊各站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又每一邊各站立一個親友中有文采的少年姑且降格而充任的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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