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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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在葉表妹跟前,依然是親親熱熱,有說有笑。因此,葉文婉問到他:「你這麼大了,為啥子看殺人,會駭病了?該不是愛上了廖觀音,看她遭殺,殺得你心痛?」 他也才這樣笑著答道:「你才曉得嗎?因為她很像一個人,所以才殺得我心痛!」 她眼睛眯得更其成了一條縫道:「像一個人?自然跟你很親切的,自然不會像到舅母她們老人家。難道說,像大表姐嗎?那倒是個美人!」 香芸呸了她一口道:「你才是個美人哩!妖妖嬈嬈的,活是一尊觀音菩薩,所以哥哥才心痛死了!」 「老實像哪個?你說!」 郝又三笑了起來道:「你這個人好老實!逗你的話,你就信真了。告訴你,廖觀音啥子人都不像,只像她自己。我並不是愛她,只是看見好好一個活人,又是年紀輕輕一個女子,如何會一下就死了,並且腦殼一下就離開了身子。我的心的確是痛的!我把那時的情形細細擺給你聽,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他大妹妹把耳朵掩住道:「請你不要擺了。你頭次說了後,我一夜都沒睡好。」 葉大小姐道:「我已經聽過了,果然很慘,叫我們去看,也一定會駭病的。不過……」 春蘭進來說:「蘇三少爺來了,老爺剛走,三老爺陪著在,問少爺出不出去?」 他趕快把鞋後跟拔起來就走,才出房門,就聽見葉表妹問他大妹妹道:「就是他嗎?……」 蘇星煌把他仔細看了一番道:「你那天大概看得太逼真了,所以你的刺激受得特別大些。我幸而眼睛差一點,可是也難過了幾天。」 郝又三笑道:「那天僅僅是看砍頭,已那麼不容易受,若真個看活剮,我一定會駭死了。岑制台這個人,看來,畢竟還有點惻隱心的。」 「到底還是野蠻舉動!我那天很有些感觸:第一層,如尤鐵民所說,廖觀音這些人實在不應該殺,實在是值得崇拜的偉人。第二層,我翻了翻法學書,像中國所說的謀反叛逆殺無赦的罪人,在文明國便叫作國事犯,很少有處死刑的;逃到外國,還照例得受保護;而我們簡直不懂,名曰舉行新政,其實大家都是糊糊塗塗地在搞。第三層,那天看殺人的不下千人,你只聽聽那片歡呼的聲音,好像是在看好戲一樣,有幾個人如你我難過到不忍看,不忍言,甚至病倒了的?一班人如此涼薄殘忍,所以官吏也才敢於做出這樣的野蠻行為,而大家也才毫不見怪。自那天以來,差不多天天都同鐵民、宏道幾個人在研究。覺得要救國家,要使中國根本維新,躋于富強,只在國內看些翻譯書,實在不夠得很,我們總得到外國去實實在在學點真實本事才對。我們三個人約定了,打算到日本去留學。我本來在學台那裡上過一次書,請他設法選派學生出洋,聽說已得首肯。如今我們再熱熱烈烈地上一次書,並找人從旁吹噓吹噓,我想一定可以成功。我們已經是三個人,田伯行自以為歲數大了,不去,只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如其有意,只需加一個名字,那是很易為力的。」 郝尊三在旁邊咂著雜拌煙道:「日本國倒聽熟了,離中國有好遠?」 蘇星煌看著他道:「尊三先生沒有看過地圖嗎?」 郝又三道:「捨下還沒有那東西哩!……你們大概幾時可以走?」 「這可說不定,只看學台那裡的消息。不過我已決定了,他那裡就不行,我也要設法走的。只不曉得一年到底要用幾百兩銀子?若由我自己籌措,恐怕行期至早都在明年春上了。你哩,到底願不願與我們一道走?」 郝又三道:「這卻要與家嚴商量了才能定。」 郝尊三又插嘴道:「要是不遠的路程,我倒想去走走。」 蘇星煌道:「尊三先生也有意留學嗎?真可謂老當益壯了!」 「我不是想去留啥子學,因我聽說日本者乃從前蓬萊島也,其中必有仙人,我想去訪一訪道。」 蘇星煌只好看著郝又三一笑。 待郝又三送了客進來,葉大小姐的聲氣已在堂屋裡鬧麻了。她的話是:「……那臉上顏色真說不出來,又黃又黑的;頂不好看是那副眼鏡,為啥子一天到晚都撐在鼻樑上,見了人也不取下來?」 郝又三走去笑著問道:「大表妹在批評哪個?」 「就是你的好朋友,說不定還是你家嬌客哩!」 葉姑太太叱了她一聲道:「婉兒!你就是一張口亂說!哪裡像個女娃子!」 郝太太問她兒子:「蘇星煌要到日本國去留學嗎?……既這樣,你大妹妹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香芸一聲不響,起身向房間裡就走。葉文婉笑著跟了去,還一面在說:「就再留學,還是一個偷雞賊相。叫我來,先就看不起那副尊範。說些話,人家也不懂。」 八 蘇星煌的留學事件,在他本人與朋友中間,似乎還沒有在郝家討論得那麼熱鬧。 第一,是葛寰中來商量他與大小姐的婚姻大事。依葛寰中的主張,蘇星煌是個了不起的少年,有志向,有才能,又有學問。現在官場中許多有見解的上憲,說到這個人,已經是刮目相看了。他上學台的那封信,洋洋數千言,幾乎句句可誦,風聞岑大帥看見,也頗歎賞。以官費派遣留學,簡直是手到擒拿。一旦留學回來,立刻就可置身青雲,扶搖直上,幹大事,垂大名,將來的希望,豈是說得完的?如此一個少年,安能把他忽視了。所以,最宜在他留學之前,便把大小姐說給他,把婚姻定妥,將來大小姐既可穩穩地做個夫人,而丈人也未必沒有好處。他說完之後,還加以一聲感歎道:「唉唉!可惜我的女兒太小,大哥的女兒又新嫁了,不然,我倒要把他抓住的!」 但是郝太太顧慮很多,先前顧慮的是弟兄多,沒有許大家當。現在顧慮的,倒是他本人留學了。 她說:「他既是要走,並且是漂洋過海,誰能保得定他就太平無事?行船走水八分險,我至今還記得,我八姨媽的兄弟秦老二,那年就了瀘州的館,大家勸他起旱坐轎去,他不肯,偏要坐船,說坐船要舒服些。在東門外包了一隻大半頭船,正是漲水天,擇了日子,他早晨敬了祖人下船。哪曉得船一開出去,在九眼橋就把船打破淹死了,船夫子跑回來報信,敬祖人的蠟燭才點了一半。你們看,這還是東門外的小河啦!大前年孫二表嫂從湖北回來,也說水路險極了,走一天,怕一天,她在萬縣就起旱走了。所以,才有這句話:行船走水八分險!如今倒要漂洋過海,還了得,這簡直是拿性命在打漂漂了,我女兒難道沒有人要了,定要放給這樣一個人?」 葛寰中笑道:「達三嫂真是沒有出過門的人。你可曉得,現在從宜昌以下,就是洋船、火輪船了?坐在上面,多太平,多舒服!我是坐過來的,該不是誑話吧?」 葉姑太太從旁殺了出來道:「葛二哥,你倒不要那樣說。火輪船也有失事的時候呀!我院子外面住了一個賣珠花的廣婆子,她就親眼看見一隻火輪船在南京嗎,或是在啥子地方,遭火燒了個乾乾淨淨,幾百個客人,不是燒死,就是淹死,沒有跑脫一個!……」 三老爺又從而做證道:「這倒是真的,火輪船未必可靠,上回《申報》上,不是載過一隻啥子國的海船,在啥子口外遭風吹沉了嗎?」 郝太太又說:「是嘛!人家早說過,長江裡頭,無風三尺浪。海比江寬,大風大浪,更不必說了。你們想,船在浪裡打滾,是多險的事,就不淹死,也暈死了。」 郝達三道:「葛二哥談的正經話,就遭你們行船走水,風啦浪的打岔了。太太,我們好生來商量一下,大女兒的事情,在我看來,是可以放的,你到底是啥意思?」 「我沒有啥子意思。我名下只有這個女兒,想好好生生嫁個人家。像蘇星煌,照你們說得那麼好,放也放得,不過他不走就好啦。既要出洋,我問你,把大女放給他,只是說妥了,下了定,就完了嗎?還是過了門完事呢?我想,兩者都不好。一則,蘇家不在這裡,他又走得遠遠的,簡直是個沒腳蟹,就不說路上出事,設或他不回來呢?我女兒怎麼得了!況且人一到了外國,變不變心,也難說,李鴻章的兒子,不是一到日本國就招了駙馬嗎?設或他也去招了駙馬,才沒把我嘔死哩!所以,我一聽見他要出洋,我心裡就動了,我好好一個女兒,為啥子要害她一輩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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