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蘇星煌點著頭道:「這有理由。郝老弟,你想想看,廖觀音犯的啥子罪?」

  郝又三很難得經他們考問過來,平日自己本不大開口的,自然很覺惶惑,不曉得他們出問題的用意。

  那一個主張剮男子不剮女人的周宏道卻代為答道:「這有啥值得研究!因為她謀反叛逆,所以該死!」

  蘇星煌搖頭笑道:「如此淺薄,這絕非鐵民君發問的意思。」

  尤鐵民也得意地笑道:「不錯!老蘇畢竟不同點!我的意思,是要問廖觀音謀反,是對誰謀反?叛逆,又叛的是誰?我們現在口口聲聲自稱為中國人,而當主人公的何嘗是我們四萬萬同胞,乃是很少數的幾個滿洲貴族,尤其是滿洲人中的愛新覺羅氏與那拉氏。我們試從《尼布楚條約》算起,我們國家哪回失敗,不失敗在滿洲貴族的手上?就以庚子年而論,引進義和團的是啥子人?主張打使館的是啥子人?弄到八國聯軍入京,議和賠款四萬萬兩,卻又出在啥子人的身上?本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滿洲貴族有何愛乎我們四萬萬黃帝子孫!把種弄滅了,本不是他們的種;把國弄亡了,本不是他們的國!所以愛新覺羅氏與那拉氏才樂得如此胡鬧!掌握我們國家大權的,才是這樣的東西,我請問你們,對這樣的東西謀反叛逆,算不算革命偉人?恐怕研究起來,其功還遠在講新政的康有為、梁啟超之上吧?你們講新學的,五體投地地恭維康有為、梁啟超,如今還要搭上一個孫文,都是了不起的人,為啥子廖觀音就該死呢?……」

  他說得異常慷慨激昂,挺著胸脯,直著項脖,仿佛自己竟長高了一頭,而諸人皆小了好些。

  田老兄把腦袋在空氣中連畫了兩個圈道:「此《管蔡論》所謂周之頑民,殷之忠臣也!」

  蘇星煌一掌摑在他的肩頭上道:「不要這樣酸腐,我們要研究正經題目哩!……」

  一個底下人跑得滿頭大汗地進來道:「各位先生不去看剮人嗎?……真熱鬧!……人山人海的!」

  幾位志士全像上了彈簧一樣,齊跳了起來。

  蘇星煌道:「野蠻!野蠻!如何忍看!」

  尤鐵民道:「卻不可不看,一則看看這千古難逢的野蠻刑法,將來好做我們攻擊滿朝的資料。二則也練練膽,我們將來說不定也要做點流血的舉動哩。」

  周宏道道:「我贊成尤鐵兄的話。」

  田老兄道:「我倒只想看看廖觀音的肉身,她的血我卻不想看。」

  郝又三不說什麼,而他的意見倒和田老兄的一樣。

  都是年輕好動的人,而合行社又正在余慶橋的街口,出門只半條街就是院門口。於是不再研究,跟著那底下人就奔了去。

  半邊街上,行人已經不少了。才出街口,距西轅門還有二十來丈遠近,只見高高低低一派人頭,全在微微的太陽光下,且前且卻地蠢動。幾個少年一投進人海,就如浪花碰在岩石上一般,立刻就分散了。並且隨著人浪,一會湧向左,一會湧向右,愈到前面,擠得愈沒有空隙。正擠得不了之際,忽然人叢中發出一派喊聲。大約是說綁出來了!綁出來了!又因往蓮花池是要打從東轅門而出,於是停腳在西轅門外的人,便捨命地繞過照壁,向東頭擠。早已站在東頭的,又偏不肯讓。兩股人潮,便如此地在照壁背後與東轅門之間相激相蕩起來。

  郝又三虧得穿了雙十分合腳的薄底皮鞋,在人浪中,居然站得很穩。又虧得具了副有進無退的精神,居然被他出了一身大汗,擠到距離轅門不過一兩丈遠處。略略把腳尖踮起,從前面密密層層的若干耳朵頸項的空隙間,可以把轅門內情形看了個大概。

  轅門內,在兩隻雙鬥桅杆與兩座大石獅的空地上,全站著四川總督部堂的親兵。紅羽毛號褂,青絨雲頭寬邊,兩腿側垂著兩片戰裙,也是紅羽毛而當中是用青絨挖的一個大古老錢;一色的青褲子,青布長靿戰靴;頭上是青紗纏的大包頭,手上拿著洋槍,腰間懸著長刀。看守在轅門側的,是四五個不拿武器只拿一根皮鞭的武官。

  看的人如此多,如此擁擠,而轅門外皮鞭所及之地,卻沒一個人挨近去。馬叉也不過幾根徒具形式的木頭,並無親兵等人把守,卻也沒有人敢去翻越。

  一派過山號的聲音,嗚嘟嘟地從衙門裡吹了起來。轅門外的看眾便也一齊喊道:「綁出來了!」

  郝又三更其把腳尖踮了起來,眼睛更其大睜著,兩隻膀膊更其用力地將左右擠來的人撐住,而心房更其勃張,頭上的汗更其珍珠般朝下滴著。

  嗚嘟嘟的過山號一直吹了出來,吹到石獅子兩邊,就站住了。

  接著便是一夥戈什哈同幾個穿短衣戴大帽的劊子手擁了一個女人出來。

  那女人果然赤著上身,露出半段粉白的肉,胖胖的,兩隻大奶子挺在胸前。兩手反剪著,兩膀上的繩子一直勒在肉裡。頭髮一齊攏在腦頂上,挽了一個大髻。

  那女人剛一露面,轅門外的觀眾更其大喊起來。

  郝又三以為將要推上毛驢去了——雖然轅門裡並不見有毛驢——卻見戈什哈與親兵們拉了一個大圈子,從人的腿縫中,瞥見廖觀音跪了下來。

  看的人又都大喊道:「啊!原來就殺在這裡了!……還是砍腦殼啦!……不錯!戴領爺在那裡!……你看!……刀……」

  郝又三簡直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只恨耳朵還明明白白聽見觀眾在呼喊,大概那顆遠看來仿佛不錯的少女的頭,已著戴領爺的刀鋒切落在地上了。

  虧得人眾擠得甚緊,郝又三兩腿只管軟,還不曾倒下去。

  七

  郝又三回家之後,在床上直睡了三天。他母親也坐在床邊上,不住口地抱怨了他三天。而話哩,老是那麼幾句:「這樣血淋淋的事,也要去看,真不把自己看貴重了!你又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就是看武打戲,我還不大放得下心,為啥子去看殺人?駭病了嗎?造孽喲!半夜三更都在呻喚……」

  他父親只是說:「年輕人膽氣不足,還不宜看這等凶事哩!」

  葉家姑太太也回來看他,自然也有一番話說,不過結論卻與她哥哥嫂嫂不同。她的意思,以後有殺人機會,又三還應該去看,多看兩回,自然而然就看慣了,就不怕了。她以為又三將來做官,難免不遇著青衣案、紅衣案,要坐堂上綁的時候,如其不先把膽子練大點,到那時候怎麼辦呢?

  她的女兒文婉,比郝大小姐小一歲,身體卻要胖大些,圓臉大鼻子,很像她舅母,只是眼睛小,耳朵小。卻是極愛打扮,一天要洗三次臉,搽三次脂粉,塗三次紅嘴皮。性情也很爽快,說話大聲,又愛說笑。同她香芸表姐比起,好像是極不同的兩個人,但兩個人卻說得攏。彼此一遇著,總是一步不離,無論晝夜,且無論有事無事,總在一處,總在咬著耳朵說些不使別人聽得見的話。

  她的母親早就有意思將她說給郝又三的,她哥哥、嫂嫂沒有話說,只她三弟說了一句:「人家說的,掉換親,不吉利;彼此都該慎重一點的好。」其實,是郝又三不大願意。他也說不出是什麼道理,只是見了別的年輕姑娘,乃至看見一個尋常樣子的少婦,都感覺得臉會燒,心會跳,眼睛會不自然地偷著瞧看,多見幾面,還會想到不好的方面去。獨于他這表妹,從小一塊兒長大,見了面,總生不出異樣的感覺來。所以,一聽見父母談說到與葉家開親的話,他就有點不自在。但是不好說,只是轉彎抹角示意給三叔,請他出來設法阻攔,而又要使葉家姑媽和自己的父母不疑到是他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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