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六 |
|
五 原來那天所謂紅燈教撲城,才是這麼一回事。 上午十點鐘的時候,東門城門洞正值轎子、挑子、馱米的牛馬、載人運物的嘰咕車、小菜擔子、雞鴨擔子、大糞擔子,以及拿有東西的行人、空手行人,內自城隍廟,外至大橋,摩肩接踵,萬聲吆喝著擠進擠出之際,忽然有二十幾個並不很壯的鄉下小夥子,髮辮盤在頭上,穿著短衣,蹬著草鞋,人人都是鐵青一張臉,眼睛好像是空而無神的,揮著拳頭,在人叢中攘著鬧著:「要命的讓開!……紅燈教來了!……我們是先鋒!……」 城門洞有二丈多厚,一丈多高,恰似一個傳聲的半圓筒,二十幾人的聲音在中間一吼,真有點威風!一班正在進出的人,心上本已有了個綠臉紅發、鋸齒獠牙的紅燈教的幻影,這一來,如何不令他們心驚膽戰,盡其力之所至,將轎子、擔子、車子,一齊丟下,並不敢向有吼聲之處看一個仔細,便四面八方一跑,還一齊如此地呐喊「快逃呀!紅燈教殺來了!」呢。 城門邊卡子房的總爺,正挺著胖肚皮,站在畫有一隻黃老虎的木檔子側首看街。聽見城門洞一亂,回頭就向房裡一鑽,據他說,是去找傢伙。幾個丘八也聽見喊聲了,亂糟糟地來找他時,他正拿著丈把長一匹青布在纏肚皮,一面大喊:「快拿傢伙去抵住!快去關城門!」 總爺打扮好了,從牆上把綠殼腰刀取下,從鞘內好容易把那柄快要生銹的刀拔出,督著一眾丘八把兵器架上的羊角叉、樸刀、矛子,拿在手上,猛喊一聲,沖出來時,街上的人跑得差不多光了,鋪子也關完了。城門洞丟了一地東西,大家放下傢伙,搬開了一些,趕快把兩扇甕城門關上,舉眼四面一找,不見半個紅燈教。總爺同他的丘八才放了心,算把他們的職務做完了。 那二十來個赤手空拳的紅燈教,業已一口氣混著滿街逃命的人跑到城守衙門側科甲巷,趁幾家來不及關門的刀剪鋪,搶將進去,把一些懸在貨架上很難賣出的腰刀寶劍,以及一些尚未出鋒的殺牛刀,搶在手上,沒頭蒼蠅般直向制台衙門奔來。 一自這般紅燈教拿了傢伙之後,在街上才分出了誰是拼命的,誰是逃命的。並且兩者也才截然分開,逃命的分在街的兩邊跑,拼命的結作一團在街中間跑,並一路大喊:「趕快關鋪子!……我們是紅燈教!……殺囉!……殺囉!……」果然,硬把一路上的官轎、差役、壯勇,以及拿洋槍的親兵,都駭得老遠地回頭便跑,生怕著紅燈教看見了。 快要到院門口了,正碰著王藩台從制台衙門議了事出來,前面的執事已經跑了,旗、鑼、傘、扇、官銜牌丟了一街。王藩台膽子真大,竟敢端坐在綠呢大轎內,揮著馬蹄袖,叫親兵們開槍打! 卻也得虧親兵們聽話,登時就把後膛槍的彈藥裝上。——說來也是奇跡,大憲的親兵居然會把彈藥帶在身邊。——瘋狂的紅燈教撲來,相距只三四十步了,臉是那麼樣地青,眼睛是那麼樣地空而無神,口是大張著,滿頭是汗,刀劍握在手上,不大習慣的樣子。 槍響了——劈裡啪啦!——還有一陣青煙。 王藩台眼見打了勝仗,才打道回到制台衙門,面稟一切。而岑制台的馬隊、步隊也執著犀利的洋槍,蜂擁而出。 紅燈教著打死了好幾個,帶傷的路人也有一些。 登時,制台衙門前便熱鬧起來。全城的文武官員都來遞手本,道賀,壓驚。成都、華陽兩縣奉憲諭叫大家安定,依舊開鋪子營業。而人民之來院門口、走馬街一帶看打死的紅燈教,及互相傳述消息的,真是不能計數。葛寰中的大班自然也在其中。 葛寰中便也趕快叫跟班將轎箱取來,換穿了公服大帽,向郝達三道:「你是閒散人員,叫高貴拿手本去號房掛個號好了。我有差事的,卻不能不親自去坐坐官廳。」 六 盛極一時的紅燈教,卻經不住官軍的一打。大概也因王藩台的那一場惡戰,才把大家的勇氣提起了。半月之後,不但省城的紅燈教煙消火滅,並且連石板灘的那個頂負盛名的廖觀音,也著生擒活捉地鎖押了進城。 看殺廖觀音,是成都人生活史上一樁大事。 本來光是一個女犯人,已經足以轟動全城,何況又有觀音之稱。所以大家一說起來,似乎口裡都是香的,甜的。大家先就擬定罪名,既然是謀反叛逆,照大清律例,應該活剮。再照世俗相傳的活剮辦法:女犯人應該脫得精赤條條,一絲不掛,反剪著手,跨坐在一頭毛驢背上;然後以破鑼破鼓,押送到東門外蓮花池,綁在一座高臺的獨木樁上;先割掉兩隻奶子,然後照額頭一刀,將頭皮割破剝下,蓋住兩眼,然後從兩膀兩腿一塊一塊的肉割,割到九十九刀,才當心一刀致死。 大家很熱烈地希望能夠來這樣一個活剮。一多半的人只想看一個體面少女,精赤條條,一絲不掛地,在光天化日之下遊行。一小半的人卻想看一個體面少女,婉轉哀號,著那九十九刀割得血淋淋的,似乎心裡才覺「大清律例」之可怖。 文明合行社的志士們,在這空氣裡,自然也在各抒己見了。 一個姓尤的志士先說起這事,不禁憤然作色道:「這是野蠻行為,一個人如此活活剮死,文明國家是辦不到的。就說謀反叛逆吧,頂多把腦殼砍了罷咧!」 另一個志士道:「如此刑法,施之於一個男子,也還罷了,卻施之一個女人,真太失了國家的資格,無怪外國人動輒罵我們野蠻,真個野蠻已極!」 一個性情較為和平的田志士,有三十歲的光景,在社中算是年齡最大的一人,徐徐地說道:「剮哩,或許要剮的,活剮卻未見得。何以呢?廖家是有錢的大族,難道他們不會用錢把監斬官同劊子手等買通,或在撕衣上綁之前,先把她毒死,或是臨剮之際,先把心點了?如此,則國家大法雖施行了,而受刑者也就受苦甚少……」 那姓尤的是個火氣很重的人,登時就跳了起來道:「田老兄,你這話真是油滑之至,算不得新派。我們講新學的,根本就該反對剮人這辦法……」 蘇星煌同著郝又三剛走了進來,手上各抱了一大疊新書,才從二酉山房和華洋書報流通處買來的。 他遂問姓尤的在討論什麼大事,這樣火辣辣的。 眾人把話說了之後,他搖了搖頭道:「田伯行腦筋腐敗,所以他還想到維持國家大法。要同他談道理,只好等他再讀十年新書,把腐敗腦筋先開通了再說下文。尤鐵民光是反對剮人,也還有二分腐敗……」 尤鐵民又跳了起來道:「你說我腐敗!」 「……著什麼急?把我的話聽完了再吵,好不好?……你為啥帶二分腐敗呢?你要反對,就不該只反對剮人。剮人,誠然是野蠻行為,殺人,把一個人的腦殼,生生地一刀砍下來,難道又文明嗎?我們要講新學,就應該新到底。殺人,我一樣反對。現在文明國家已經在講論廢止死刑了,拿日本來說,判處死刑,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並且死刑之中,也只有絞死,而無斬首。我們中國要維新,如何還能容留斬首這個刑法,斬首且不可,更何論乎剮人?你光反對剮人,可見你的腦筋,充其量比田老兄的腦筋新八分,是不是還有二分腐敗呢?」眾人都笑了起來。尤鐵民不笑,低著頭像是在沉思什麼的樣子。 田老兄看見郝又三穿了雙嶄新的黑牛皮朝元鞋,正在問他向何處買的、幾兩銀子時,尤鐵民猛喚了蘇星煌一聲道:「老蘇!我研究了一下,你的腦筋雖然新些,到底同我們差不多,還算不得十分新!」 蘇星煌把眼鏡一摸,帶著笑問道:「鐵民君一定有極新的議論,鄙人願請教益。」 「新哩,倒不算十分新,只是我們平日還難得研究到此。我們現在就拿廖觀音來說,姑無論其遭剮死,遭殺死,遭絞死,我們得先研究她為啥子該死?她到底犯了啥子罪,該處以死刑?……」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