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暴風雨前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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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滿頭是汗道:「這才糟糕!你這一哭,把我的心更哭亂了!」 三老爺道:「又三並不是十幾歲不知世事的小娃兒,有啥子事,他還不會見機而作嗎?嫂嫂不要過於著急,我叫高貴出去打聽一下。」 太太擤著鼻涕道:「兵荒馬亂的,叫他到哪裡去打聽?」 老爺點頭道:「打聽是應該的,倒不一定打聽又三。街上情形,也應該曉得,關著大門,也不是事呀!」 但高貴躲在茅房裡,著三老爺連連地喊,才喊了出來。吩咐他到街上去看看,他說肚子痛,走不得。三老爺生了氣道:「你平日那麼溜刷的哩,有了事,就這樣膽小!難道紅燈教就在門口等著你,一出去,就會砍你的腦殼?」 高貴不敢說什麼,卻依然呆站在那裡。 郝尊三朝左右一看,平日倘在轎廳上說話,高升那孩子總在旁邊,看門老張也一定要在二門上把頭一探一探的,廚子駱師有時也要出來聽幾句,三個抬轎子的大班,更不必說了。而此刻半個人影都沒有,他更其生了氣,便使出他平日頂能生效的殺著來道:「不去嗎?好!都跟我放下來!我去!我肯信紅燈教就在門口!」而此刻也失了效,躲著的依然躲著,不動彈的還是不動彈。他如何不感到侮辱?登時一掌把高貴攘開,挺起胸脯,硬像要搶出去。但是忽又車過身來,把高貴肩頭抓住,向外面直推道:「要躲,卻不行!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當真要我親自出馬嗎?……」 大門的門扉上被人打得嘭嘭嘭的。高貴本能地叫了起來:「哎喲!紅燈教來了!」要跑,卻被臉色全變的三老爺抓得死緊。 打門的聲音更大而急了,擂鼓似的,大約全公館都聽見了。 郝達三把一根銀裹肚、玉石嘴的毛筤竹煙槍倒提在手上,踉踉蹌蹌從轎廳的耳門鑽了出來,橘青著一張臉問道:「是啥子人在打門?」 香芸也慌慌張張地跟了出來,手上拿了柄風快的剪刀。 她父親把煙槍一揮,頓著兩腳道:「叫你就在裡頭,你跟來做啥!柔筋脆骨的,還抵得住嗎?」 大小姐正要答應時,大門上又嘭嘭嘭地打了起來,並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喊:「老張!……張老漢!……開門!……」 「是哥哥的聲氣。」 她父親點點頭道:「是他。」跟著就朝外面奔了去。 她三叔同高貴也齊說了聲:「是大少爺。」都大著膽子一直跟到大門邊。 郝達三向門縫中問道:「是又三嗎?」 「是我!」 「你一個人嗎?」 「不止,還有葛世伯。」 高貴已搶上前去拔門閂,老張也拿著鑰匙,氣喘吁吁地從門房中出來。 郝達三還在問:「街上平靜嗎?」 大門已被高貴和老張拔了開來。又三站在前面,葛寰中穿了身便衣,帶著一乘三丁拐拱竿轎子,三個轎夫,和一個跟班,在街側站著。 街面上攘往熙來,還是行人不斷,還是那樣若無事然。 郝達三在極度刺激之後,覺得眼睛格外發亮,當前世界似乎有點異樣。一把將兒子抓住,眼睛癢癢的。 葛寰中趕上前來說道:「達三哥,裡面談吧,今天的事情真笑話!」 太太同一家人都趕了出來,在二門上碰著。也不回避了,抓住兒子,又哭又笑道:「你也回來啦!真造孽!莫駭著哪裡嗎?」 老張又來請示大門還關不關。 葛寰中已走到客廳門前,便代主人答道:「外面平平靜靜的,鋪子都全開了,還關門做啥?去叫我的大班把轎子提進來等著!」 他走進客廳,把瓜皮小帽揭下,哈哈一笑道:「太笑話了!達三哥,你們倒受了一場虛驚,我可是親眼看見的……」 他原來吃了早飯,正要到機器局去——機器局的差事,他已當了一年多了。——轎子剛走到南紗帽街口,滿街的人猛地飛跑起來,都在喊:紅燈教來了!兩邊鋪子,也搶著上鋪板,關門。轎夫便想把轎子抬轉去,算他到過上海,又在機器局裡聽見過試槍,看見過打靶,有點膽氣。遂叫把轎子提在街邊,心裡尋思:若果紅燈教大隊撲城,官場中斷無不曉得之理,並且至少也有點喊殺聲同洋槍聲,怎麼毫無所聞呢?想來一定是地皮風,這一晌,謠言本來不少,人心也很浮動。所以他站在那裡,並不害怕,恰這時碰著郝又三跑了來,幾乎連厚底夫子鞋都跑掉了。 郝達三才笑著舉手讓道:「請坐下說吧!」又回頭向窗外一看,隔著五色磨花玻璃,只見好些人影,便喊道:「都忘記了!葉子煙呢?鴉片煙盤子呢?春茶呢?」 又三也才伸手將他父親挾在脅下的毛竹煙槍接去,放在炕床上。 葛寰中又哈哈大笑道:「達三哥要與紅燈教決一死戰嗎?果然變作執槍之士了!」 郝達三也笑道:「門打得那麼凶,又無後門可逃,拼一拼倒是有的,卻不曉得如何會抓了根煙槍。」 他的太太也笑道:「葛二哥,你倒不要見笑,在屋裡坐著,光聽見紅燈教撲進了城,又說滿街人跑,鋪子也全關了,真不曉得是啥光景。又三又出去了,活活地沒把人焦死、駭死!葛二哥,你想啦,我們自小以來,哪裡過過兵荒馬亂的日子?從前聽老人們擺談長毛事情,還不大相信是真的哩!」 鴉片煙盤子擺了出來,大家圍坐在炕床前。 郝又三說起街上一亂,轎夫不抬了,只好下轎來混著大家跑時,厚底子鞋確實不方便。 葛寰中遂說:「你已經在講新學了,為何還不穿薄底皮鞋?並且依然寬袍大袖這一身,也不相稱呀!」 他又掉向郝達三說道:「蘇星煌你是見過的了,你大令愛的事如何?」 郝太太說道:「葛二哥,我正要問你,蘇家到底有好多錢?人口多不多?因為我名下只有這一個女,我總不願意嫁一個不如我們的人家。子弟哩,我沒見過,聽說品貌說不上,一雙近視眼,不過還有點氣概。」 葛寰中道:「像有三四弟兄吧?他行三。錢哩,怕不多,大概飯是有吃的。我們所取,倒不在乎家務,只看子弟如何。子弟是沒有彈駁的,學問人品,件件都好。達三嫂,你老嫂子只管相信我,我是不亂誇獎人的。」 郝太太卻搖著頭道:「沒有錢,總不好。學問人品,在我們這些人家,倒不在乎,頂多不過做個官。光是做官,沒有錢,還是不好的呀!又還有哥嫂,更不好了。」 郝達三道:「婦女的想頭,是不同的。寰中,我們改日再談這件事吧。」 葛寰中道:「不過,事不宜遲。我聽說他已上書學台,請求派遣出洋,事情一定成就,等到他走了,這事就不好說了。」 郝太太還要說她的意見時,恰葛寰中在路上派去打聽消息的大班轉來了一個,大家便轉到客廳門前來,聽他細說紅燈教撲城的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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