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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度中(3)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悶。

  老盧手彈著桌邊表示不高興:「老孟你少說話,逸九這位大少爺說不定他倒願意去演電影呢!」種種都有一點落伍的老盧嘲笑著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氣。

  青紗長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來。男的手托著女人的臂腕,無聲地繞過他們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門去。老盧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穩健的步履。兩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語中流露出來。

  「他們是甜心!」

  「願有情人都成眷屬。」

  「這女人算好看不?」

  三個人同時說出口來,各各有所感觸。

  午後的熱,由窗口外噓進來,三個朋友吃下許多清涼的東西,更不知做什麼好。

  「電影院去,咱們去研究一回什麼『人生問題』『社會問題』吧?」逸九望著桌上的空杯,催促著盧、孟兩個走。心裡仍然浮著瓊的影子。活潑、美麗、健碩,全幻滅在死的幕後,時間一樣的向前,計量著死的實在。像今天這樣,偶爾的回憶就算是證實瓊有過活潑生命的唯一的證據。

  東安市場門口洋車像放大的螞蟻一串,頭尾銜接著放在街沿。楊三已不在他尋常停車的地方。

  「區裡去,好,區裡去!咱們到區裡說個理去!」就是這樣,王康和楊三到底結束了毆打,被兩個巡警彈壓下來。

  劉太太打著油紙傘,端正地坐在洋車上,想金裁縫太不小心了,今天這件綢衫下擺仍然不合適,領也太小,緊得透不了氣,想不到今天這樣熱,早知道還不如穿紗的去。裁縫趕做的活總要出點毛病。實甫現在脾氣更壞一點,老嫌女人們麻煩。每次有個應酬你總要聽他說一頓的。今天張老太太做整壽,又不比得尋常的場面可以隨便……

  對面來了淺藍色衣服的年輕小姐,極時髦的裝束使劉太太睜大了眼注意了。

  「劉太太哪裡去?」藍衣小姐笑了笑,遠遠招呼她一聲過去了。「人家的衣服怎麼如此合適!」劉太太不耐煩地舉著花紙傘。「嗚嗚——嗚嗚……」汽車的喇叭響得震耳。

  「打住。」洋車夫緊抓車把,縮住車身前沖的趨勢。汽車過去後,由劉太太車旁走出一個巡警,帶著兩個粗人:一根白繩由一個的臂膀系到另一個的臂上。巡警執著繩端,板著臉走著。一個粗人顯然是車夫;手裡仍然拉著空車,嘴裡咕嚕著。很講究的車身,各件白銅都擦得放亮,後面銅牌上還鐫著「盧」字。這又是誰家的車夫,鬧出事讓巡警拉走。劉太太恨恨地一想車夫們愛肇事的可惡,反正他們到區裡去少不了東家設法把他們保出來的……

  「靠裡!……靠裡!」威風的劉家車夫是不耐煩擠在別人車後的——老爺是局長,太太此刻出去闊綽的應酬,洋車又是新打的,兩盞燈發出銀光……嘩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個車邊擦一下,車已猛衝到前頭走了。劉太太的花油紙傘在日光中搖搖盪蕩地迎著風,順著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湯攤邊剛走開了三個挑夫。酸涼的一杯水,短時間地給他們愉快,六隻泥濘的腳仍然踏著滾燙的馬路行去。賣酸梅湯的老頭兒手裡正數著幾十枚銅元,一把小雞毛帚夾在腋下。他翻上兩顆黯淡的眼珠,看看過去的花紙傘,知道這是到張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為著張家做壽,客人多,他們的車夫少不得來攤上喝點涼的解渴。

  「兩吊……三吊!……」他動著他的手指,把一疊銅元收入攤邊美人牌香煙的紙盒中。不知道今天這冰夠不夠使用的,他翻開幾重荷葉,和一塊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著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裡的冰塊端詳了一回。「天不熱,喝的人少,天熱了,冰又化的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為難的地方,他歎口氣再翻眼看看過去的汽車。汽車軋起一陣塵土,籠罩著老人和他的攤子。

  寒暑表中的水銀從早起上升,一直過了九十五度的黑線上。喜棚底下比較蔭涼的一片地面上曾聚過各種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間一個。

  丁大夫是張老太太內侄孫,德國學醫剛回來不久,麻利,漂亮,現在社會上已經有了聲望,和他同席的都借著他是醫生的緣故,拿北平市衛生問題做談料,什麼鼠疫,傷寒,預防針,微菌,全在吞咽八寶東瓜,瓦塊魚,鍋貼雞,炒蝦仁中間討論過。

  「貴醫院有預防針,是好極了。我們過幾天要來麻煩請教了。」說話的以為如果微菌聽到他有打預防針的決心也皆氣餒了。

  「歡迎,歡迎。」

  廚房送上一碗涼菜。丁大夫躊躇之後決意放棄吃這碗菜的權利。

  小孩們都搶了盤子邊上放的小冰塊,含到嘴裡嚼著玩,其他客喜歡這涼菜的也就不少。天實在熱!

  張家幾位少奶奶裝扮得非常得體,頭上都戴朵紅花,表示對舊禮教習尚仍然相當遵守的。在院子中盤旋著做主人,各人心裡都明白自己今天的體面。好幾個星期前就顧慮到的今天,她們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種成功,已然順序的,在眼前實現。雖然為著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輪流著覺得受過委屈;生過氣;用過心思和手腕;將就過許多不如意的細節。

  老太太顫巍巍地喘息著,繼續維持著她的壽命。雜亂模糊的回憶在腦子裡浮沉。蘭蘭七歲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醫病的那年真熱……生四寶的時候在湖南,於是生育,病痛,兵亂,行旅,婚娶,沒秩序,沒規則地紛紛在她記憶下掀動。

  「我給老太太拜夀,您給回一聲吧。」

  這又是誰的聲音?這樣大!老太太睜開打瞌睡的眼,看一個濃裝的婦人對她鞠躬問好。劉太太,——誰又是劉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勁。老太太扶著趙媽站起來還禮。

  「別客氣了,外邊坐吧。」二少奶伴著客人出去。

  誰又是這劉太太……誰?……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著門檻又墮入各種的回憶裡去。

  坐在門檻上的小丫頭壽兒,看著院裡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點開完,底下人們可以吃中飯,她肚子裡實在餓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觸的,大部分幾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餓著肚子,坐在老太太門檻上等候呼喚。她極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熱鬧,但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饑餓中,有一樁事她仍然沒有忘掉她的高興。因為老太太的整壽大少奶給她一副銀鐲。雖然為著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懶得轉動,她仍不時得意地舉起手來,晁搖著她的新鐲子。

  午後的太陽斜到東廊上,後院子暫時沉睡在靜寂中。幼蘭在書房裡和羽哭著鬧脾氣:

  「你們都欺侮我,上次賽球我就沒有去看。為什麼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歡迎我,……慧石不肯說,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勁。」抽噎的聲音微微地由廊上傳來。

  「等會客人進來了不好看……別哭……你聽我說……絕對沒有這麼回事的。咱們是親表誰不知道我們親熱,你是我的蘭,永遠,永遠的是我的最愛最愛的……你信我……」

  「你在哄騙我,我……我永遠不會再信你的了……」

  「你又來傷我,你心狠……」

  聲音微下去,也和緩了許多,又過了一些時候。才有輕輕的笑語聲。小丫頭仍然餓得慌,仍然坐在門檻上沒有敢動,她聽著小外孫小姐和羽孫少爺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會兒他們又笑著一塊兒由書房裡出來。

  「我到婆婆的里間洗個臉去。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水去。」

  壽兒得著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什麼事也比坐著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別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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