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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度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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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準備著對付賴帳的巴掌,立刻打在王康的老臉上了。必須的扭打,由藍布幕的小攤邊開始,一直擴張到停洋車的地方。來往汽車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嗚嗚叫號。好幾輛正在街心奔馳的洋車都停住了,流汗車夫連喊著「靠裡!」「瞧車!」脾氣暴的人順口就是:「他×的,這大熱天,單挑這麼個地方!!」 巡警離開了崗位;小孩子們圍上來;喝茶的軍樂隊人員全站起來看;女人們嚇得只喊,「了不得,前面出事了罷!」 楊三提高嗓子只嚷著問王康:「十四吊錢,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 呼喊的聲浪由扭打的兩人出發,膨脹,膨脹到周圍各種人的口裡:「你聽我說……」「把他們拉開……」「這樣擋著路……瞧腿要緊」。嘈雜聲中還有人叉著手遠遠地喊,「打得好呀,好拳頭!」 喜燕堂正廳裡掛著金喜字紅幛,幾對喜聯,新娘正在服從號令,連連地深深地鞠躬。外邊的喧吵使周圍客人的頭同時向外面轉,似乎打聽外面喧吵的原故。新娘本來就是一陣陣的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裡抱著的鮮花隨著只是打顫。雷響深入她耳朵裡,心房裡。…… 「新郎新婦——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裡彎腰伸直,伸直彎腰。昨晚上她哭,她媽也哭,將一串經驗上得來的教訓,拿出來贈給她——什麼對老人要忍耐點,對小的要和氣,什麼事都要讓著點——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讓步支持著!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間的委曲求全。這幾年對婚姻問題誰都討論得熱鬧,她就不懂那些討論的道理遇到實際時怎麼就不發生關係。她這結婚的實際,並沒有因為她多留心報紙上,新文學上,所討論的婚姻問題,家庭問題,戀愛問題,而減少了問題。 「二十五歲了……」有人問到阿淑的歲數時,她媽總是發愁似的輕輕地回答那問她的人,底下說不清是歎息是囉嗦。 在這舊式家庭裡,阿淑算是已經超出應該結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著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她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裡是選擇!反對她儘管反對,那只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於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扎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 「餘家又托人來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這身體眼見得更糟,這潮濕天……」父親的話常常說得很響,故意要她聽得見。有時在飯桌上脾氣或許更壞一點。「這六十塊錢,養活這一大家子!養兒養女都不夠,還要捐什麼錢?乾脆餓死!」有時更直接更難堪:「這又是誰的新褂子?阿淑,你別學時髦穿了到處走,那是找不著婆婆家的——外面瞎認識什麼朋友我可不答應,我們不是那種人家!」……懦弱的母親低著頭裝作縫衣:「媽勸你將就點……爹身體近來不好,……女兒不能在娘家一輩子的……這家子不算壞;差事不錯,前妻沒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論和實際似乎永不發生關係;理論說婚姻得怎樣又怎樣,今天阿淑都記不得那許多了。實際呢,只要她點一次頭,讓一個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坐在她家裡,乃至於她旁邊,吃一頓飯的手續,父親和母親這兩三年——竟許已是五六年——來的難題便突然的,在他們是覺得極文明地解決了。 對於阿淑這訂婚的疑懼,常使她父親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這門親事真是運氣呀,說時總希望阿淑聽見這話。不知怎樣,阿淑聽到這話總很可憐父親,想裝出高興樣子來安慰他。母親更可憐;自從阿淑定婚以來總似乎對她抱歉,常常啞著嗓子說:「看我做母親的這份心上面。」 看做母親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見到那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那個庸俗的典型觸碎她那一點脆弱的愛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尋死,為婚姻失望而自殺麼?可以大膽告訴父親,這婚約是不可能的麼?能逃脫這家庭的苛刑(在愛的招牌下的)去冒險,去漂落麼? 她沒有勇氣說什麼,她哭了一會,媽也流了眼淚,後來媽說:阿淑你這幾天瘦了,別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現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別,事情已經太晚得沒有辦法了。 吵鬧的聲浪愈加明顯了一陣,伴娘為新娘戴上戒指,又由贊禮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離中阿淑開始幻想那外面吵鬧的原因:洋車夫打電車吧,汽車軋傷了人吧,學生又請願,當局派軍警彈壓吧……但是阿淑想怎麼我還如是焦急,現在我該像死人一樣了,生活的波瀾該沾不上我了,像已經臨刑的人。但臨刑也好,被迫結婚也好,在電影裡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時候總有一個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脫,不合法,特赦,戀人騎著馬星夜奔波地趕到……但誰是她的戀人?除卻九哥!學政治法律,講究新思想的九哥,得著他表妹阿淑結婚的消息不知怎樣?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誰知道他關心麼?他們多少年不來往了,雖然在山東住的時候,他們曾經鄰居,兩小無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兩年前他回來過一次,她記得自己遇到九哥扶著一位漂亮的女同學在書店前邊,她躲過了九哥的視線,慚愧自己一身不入時的裝束,她不願和九哥的女友做個太難堪的比較。 感到手酸,心酸,渾身打顫,阿淑由一堆人擁簇著退到裡面房間休息。女客們在新娘前後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裝扮。有幾個很不客氣在批評新娘子,顯然認為不滿意。「新娘太單薄點。」一個摺著十幾層下頦的胖女人,搖著扇和旁邊的六姨說話。阿淑覺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則像一根鐵杵橫在前面,阿淑兩手發抖拉緊了一塊絲巾,聽老媽在她頭上不住地搬弄那幾朵絨花。 隨著花露水香味進屋子來的,是錫嬌和麗麗,六姨的兩個女兒,她們的裝扮已經招了許多羡慕的眼光。有電影明星細眉的錫嬌抓把瓜子嗑著,猩紅的嘴唇裡露出雪白的牙齒。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個客人的側面努了一下。麗麗立刻笑紅了臉,拿出一條絲綢手絹蒙住嘴擠出人堆到廊上走,望著已經在席上的男客們。有幾個已經提起筷子高高興興地在選擇肥美的雞肉,一面講著笑話,頓時都為著麗麗的笑聲,轉過臉來,鎮住眼看她。麗麗扭一下腰,又擺了一下,軟的長衫輕輕展開,露出裹著肉色絲襪的長腿走過另一邊去。 年輕的茶房穿著藍布大褂,肩搭一塊桌布,由廚房裡出來,兩隻手拿四碟冷葷,幾乎撞住麗麗。聞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卻顧忌地斜過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時候,那唱戲的雲娟坐在首席曾對著他笑,兩隻水鑽耳墜,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雲娟旁座的張四爺,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勸乾杯的情形。笑眯眯的帶醉的眼,雲娟明明是向著正端著大碗三鮮湯的他笑。他記得放平了大碗,心還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著,躺在院裡板凳上乘涼,隨口唱幾聲「孤王……酒醉……」才算鬆動了些。今天又是這麼一個笑嘻嘻的小姐,穿著這一身軟,茶房垂下頭去拿酒壺,心底似乎恨誰似的一股氣。 「逸九,你喝一杯什麼?」老盧做東這樣問。 「我來一杯香桃冰淇淩吧。」 「你去揀幾塊好點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個客。午飯問題算是如此解決了。為著天熱,又為著起得太晚,老盧看到點心鋪前面掛的「衛生冰淇淩,咖啡,牛乳,各樣點心」這種動人的招牌,便決意裡面去消磨時光。約到逸九和老孟來聊天,老盧顯然很滿意了。 三個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學時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裡掛著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從電影雜誌裡細心剪下來的,圓一張,方一張,滿壁動人的嬌憨。——他到上海去了兩年,跳舞更是出色了,老盧端詳著自己的腳,打算找逸九帶他到舞場拜老師去。 「哪個電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張報紙看。 鄰座上兩個情人模樣男女,對面坐著呆看。男人有很溫和的臉,抽著煙沒有說話;女人的側相則頗有動人的輪廓,睫毛長長的活動著,臉上時時浮微笑。她的青紗長衫罩著豐潤的肩臂,帶著神秘性的淡雅。兩人無聲地吃著冰淇淩,似乎對於一切完全的滿足。 老盧、老孟談著時局,老盧既是機關人員,時常免不了說「我又有個特別的消息,這樣看來裡面還有原因」,於是一層一層地做更詳細原因的檢討,深深地浸入政治波瀾裡面。 逸九看著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渦,想到好幾年前同在假山後捉迷藏的瓊兩條髮辮,一個垂前,一個垂後地跳躍。瓊已經死了這六七年,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她。今天這青長衫的女人,單單叫他心底湧起瓊的影子。不可思議的,淡淡的,記憶描著活潑的瓊。在極舊式的家庭裡淘氣,二舅舅提根旱煙管,厲聲地出來停止她各種的嬉戲。但是瓊只是斂住聲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滿是水,又是瓊膽子大,把褲腿卷過膝蓋,赤著腳,到水裡裝摸魚。不小心她滑倒了,還是逸九去把她抱回來。和瓊差不多大小的還有阿淑,住在對門,他們時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記起瘦小,不愛說話的阿淑來。 「聽說阿淑快要結婚了,嬤囑咐到表姨家問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給誰!」他似乎怕到表姨家。這幾年的生疏叫他為難,前年他們遇見一次,裝束不入時的阿淑倒有種特有的美,一種靈性……奇怪今天這青長衫女人為什麼叫他想起這許多…… 「逸九,你有相當的聰明,手腕,你又能巴結女人,你也應該來試試,我介紹你見老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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