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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度中(4)


  後院頓時又墮入悶熱的靜寂裡;柳條的影子畫上粉牆,太陽的紅比得胭脂。牆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雲,像戲臺上的佈景。隱隱的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席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著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隻。一個月她當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才當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裡買點生薑,說幾句話兒。

  斷續著呻吟,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亂地繞著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不到一刻他肚子裡像糾麻繩一般痛,發狂的嘔吐使他沉入嚴重的症候裡和死搏鬥。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裡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扎針的。張禿子認得大街東頭的西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丁大夫的門牌掛得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著。張禿子找著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裡張望了好一會,才有人出來開門。什麼事?什麼事?門房望著張禿子生氣,張禿子看著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來行點藥。」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裡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聽吧。」大門已經差不多關上。

  張禿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聽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走了。張禿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院裡打聽,等了半天,說那裡不是施醫院,並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隨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裡,找衛生局裡人。」管事的告訴他,但是衛生局又在哪裡……

  到張禿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聽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院裡磁罐子裡還放出濃馥的藥味。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屍體。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裡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著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裡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面前。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著戲臺,當差的忙著攔阻外面雜人往裡擠,大爺由上海回來,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著母親整壽的面,不回來太難為情。這幾天行市不穩定,工人們聽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並且廠裡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掛……

  看到院裡戲臺上正開場,又看廓上的燈,聽聽廂房各處傳來的牌聲,風扇聲,開汽水聲,大爺知道一切都圓滿地進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兒去?」遊廊對面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兒,已經長的這麼大了?大爺傷感著,看他早死兄弟的遺腹女兒,她長得實在像她爸爸……實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長得這樣俊,伯伯快認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還會說笑話,她覺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時她像被電擊一樣,觸到伯伯眼裡蘊住的憐愛,一股心酸抓緊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畢業?」大伯伯問她。

  「明年。」

  「畢業了到伯伯那裡住。」

  「好極了。」

  「喜歡上海不?」

  她搖搖頭:「沒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錯。」

  伯伯走了,容易傷感的慧石急忙回到臥室裡,想哭一哭,但眼睛濕了幾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鏡子前抹點粉笑了笑;她喜歡伯伯對她那和藹態度。嬤常常不滿伯伯和伯母的,常說些不高興他們的話,但她自己卻總覺得喜歡這伯伯的。

  也許是骨肉關係有種不可思議的親熱,也許是因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歡她這伯伯了。

  廂房裡電話鈴響。

  「丁宅呀,找丁大夫說話?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氣不壞,剛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來接電話:

  「知道了,知道了,回頭就去叫他派車到張宅來接。什麼?要暑藥的?發痧中暑?叫他到平濟醫院去吧。」

  「天實在熱,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煙,等丁大夫打電話回來。「下午兩點的時候剛剛九十九度啦!」她睜大了眼表示嚴重。

  「往年沒有這麼熱,九十九度的天氣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個客人搖了搖檀香扇,急著想做莊。

  咯突一聲,丁大夫將電話掛上。

  報館到這時候積漸熱鬧,排字工人流著汗在機器房裡忙著。編輯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閱新聞。本市新聞由各區裡送到;編輯略略將張宅名伶送戲一節細細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場吃冰淇淩後,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廝打的新聞,於是很自然地寫著「西四牌樓三條胡同盧宅車夫楊三……」新聞裡將楊三王康的爭鬥形容得非常動聽,一直到了「扭區成訟」。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亂數小時斃命一節,感到白天去吃冰淇淩是件不聰明的事。

  楊三在熱臭的拘留所裡發愁,想著主人應該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麼還沒有設法來保他出去。王康則在又一間房子裡喂臭蟲,苟且地睡覺。

  「……哪兒呀,我盧宅呀,請王先生說話,……」老盧為著洋車被扣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了,在晚飯桌他聽著太太的埋怨……那楊三真是太沒有樣子,准是又喝醉了,三天兩回鬧事。

  「……對啦,找王先生有要緊事,出去飯局了麼,回頭請他給盧宅來個電話!別忘了!」

  這大熱晚上難道悶在家裡聽太太埋怨?楊三又沒有回來,還得出去雇車,老盧不耐煩地躺在床上看報,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趕開蚊子。

  原載1934年5月《學文》1卷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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