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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國建築之幾個特徵(2)


  中國「架構制」與別種制度(如高矗式之「砌拱制」,或西歐最普通之古典派「壘石」建築)之最大分別:(一)在支重部分之完全倚賴立柱,使牆的部分不負結構上重責,只同門窗隔屏等,盡相似的義務——間隔房間,分劃內外而已。(二)立柱始終保守木質不似占希臘之迅速代之以壘石柱,且增加負重牆(Bearing wall),致脫離「架構」而成「壘石」制。

  這架構制的特徵,影響至其外表式樣的,有以下最明顯的幾點:(一)高度無形的受限制,絕不出木材可能的範圍。(二)即極莊嚴的建築,也是呈現絕對玲瓏的外表。結構上既絕不需要堅厚的負重牆,除非故意為表現雄偉的時候,酌量增用外(如城樓等建築),任何大建,均不需牆壁堵塞部分。(三)門窗部分可以不受限制,柱與柱之間可以完全安裝透光線的細木作——門屏窗牖之類。實際方面,即在玻璃未發明以前,室內已有極充分光線。北方因氣候關係,牆多於窗,南方則反是,可伸縮自如。

  這不過是這結構的基本方面,自然的特徵。還有許多完全是經過特別的美術活動,而成功的超等特色,使中國建築占極高的美術位置的,而同時也是中國建築之精神所在。這些特色最主要的便是屋頂、台基、斗拱、色彩和均稱的平面佈置。

  屋頂本是建築上最實際必需的部分,中國則自古,不殫煩難的,使之盡善盡美。使切合於實際需求之外,又特具一種美術風格。屋頂最初即不止為屋之頂,因雨水和日光的切要實題,早就擴張出簷的部分。使簷突出並非難事,但是簷深則低,低則阻礙光線,且雨水順勢急流,簷下濺水問題因之發生。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發明飛簷,用雙層瓦椽,使簷沿稍翻上去,微成曲線。又因美觀關係,使屋角之簷加甚其仰翻曲度。這種前邊成曲線,四角翹起的「飛簷」,在結構上有極自然又合理的佈置,幾乎可以說它便是結構法所促成的。

  如何是結構法所促成的呢?簡單說:例如「廡殿」式的屋瓦,共有四坡五脊。正脊尋常稱房脊,它的骨架是脊桁。那四根斜脊,稱「垂脊」,它們的骨架是從脊桁斜角,下伸至簷桁上的部分,稱由戧及角梁。桁上所釘並排的椽子雖像全是平行的,但因偏左右的幾根又要同這「角梁平行」,所以椽的部位,乃由真平行而漸斜,像裙裾的開展。

  角梁是方的,椽為圓徑(有雙層時上層便是方的,角梁雙層時則仍全是方的)。角梁的木材大小幾乎倍於椽子,到椽與角梁並排時,兩個的高下不同,以致不能在它們上面鋪釘平板,故此必需將椽依次的抬高,令其上皮同角梁上皮平,在抬高的幾根椽子底下填補一片三角形的木板稱「枕頭木」。

  這個曲線在結構上幾乎不可信的簡單,和自然,而同時在美觀方面不知增加多少神韻。飛簷的美,絕用不著考據家來指點的。不過注意那過當和極端的傾向常將本來自然合理的結構變成取巧與複雜。這過當的傾向,外表上自然也呈出脆弱,虛張的弱點,不為審美者所取,但一般人常以為愈巧愈繁必是愈美,無形中多鼓勵這種傾向。南方手藝靈活的地方,過甚的飛簷便是這種證例。外觀上雖是浪漫的姿態,容易引誘讚美,但到底不及北方的莊重恰當,合於審美的最真純條件。

  屋頂曲線不止限於挑簷,即瓦坡的全部也不是一片直坡傾斜下來,屋頂坡的斜度是越往上越增加。

  這斜度之由來是依著梁架疊層的加高,這制度稱做「舉架法」。這舉架的原則極其明顯,舉架的定例也極其簡單只是疊次將梁架上瓜柱增高,尤其是要脊瓜柱特別高。

  使簷沿作仰翻曲度的方法,在增加第二層簷椽,這層簷甚短只馱在頭簷椽上面,再出挑一節,這樣則簷的出挑雖加遠,而不低下阻蔽光線。

  總的說起來,歷來被視為極特異神秘之屋頂曲線,並沒有什麼超出結構原則,和不自然造作之處,同時在美觀實用方面均是非常的成功。這屋頂坡的全部曲線,上部巍然高舉,簷部如翼輕展,使本來極無趣,極笨拙的屋頂部,一躍而成為整個建築的美麗冠冕。

  在周禮裡發現有「上欲尊而宇欲卑;上尊而宇卑,則吐水疾而霤遠」之句。這句可謂明晰地寫出實際方面之功效。

  既講到屋頂,我們當然還是注意到屋瓦上的種種裝飾物。上面已說過,雕飾必是設施於結構部分才有價值,那麼我們屋瓦上的脊瓦吻獸又是如何?

  脊瓦可以說是兩坡相聯處的脊縫上一種鑲邊的辦法,當然也有過當複雜的,但是誠實的來裝飾一個結構部分,而不肯勉強地來掩飾一個結構樞紐或關節,是中國建築最長之處。

  瓦上的脊吻和走獸,無疑的,本來也是結構上的部分。現時的龍頭形「正吻」古稱「鴟尾」,最初必是總管「扶脊木」和脊桁等部分的一塊木質關鍵,這木質關鍵突出脊上,略作鳥形,後來略加點綴竟然刻成鴟鳥之尾,也是很自然的變化。其所以為鴟尾者還帶有一點象徵意義,因有傳說鴟鳥能吐水拿它放在瓦脊上可制火災。

  走獸最初必為一種大木釘,通過垂脊之瓦,至「由戧」及「角梁」上,以防止斜脊上面瓦片的溜下,唐時已變成兩座「寶珠」,在今之「戧獸」及「仙人」地位上。後代鴟尾變成「龍吻」,寶珠變成「戧獸」及「仙人」,尚加增「戧獸」「仙人」之間一列「走獸」,也不過是雕飾上變化而已。

  並且垂脊上戧獸較大,結束「由戧」一段,底下一列走獸裝飾在角梁上面,顯露基本結構上的節段,亦甚自然合理。

  南方屋瓦上多加增極複雜的花樣,完全脫離結構上任務純粹的顯示技巧,甚屬無聊,不足稱揚。

  外國人因為中國人屋頂之特殊形式,迥異于歐西各派,早多注意及之。論說紛紛,妙想天開。有說中國屋頂乃根據遊牧時代帳幕者,有說象形蔽天之松枝者,有目中國飛簷為怪誕者,有謂中國建築類兒戲者,有的全由走獸龍頭方面,無謂的探討意義,幾乎不值得在此費時反證,總之這種曲線屋頂已經從結構上分析了,又從雕飾設施原則上審察了,而其美觀實用方面又顯著明晰,不容否認。我們的結論實可以簡單地承認它藝術上的大成功。

  中國建築的第二個顯著特徵,並且與屋頂有密切關係的,便是「斗拱」部分。最初簷承於椽,椽承於簷桁,桁則架于梁牆。此梁端既是由梁架延長,伸出柱的外邊。但高大的建築物出簷既深,單指梁端支持,勢必不勝,結果必產生重疊木「翹」支于梁端之下。但單籍木翹不夠擔全簷沿的重量,尤其是建築物愈大,兩柱間之距離也愈遠,所以又生左右岔出的橫「拱」來接受「簷桁」這前後的木翹,左右的橫拱,結合而成的「斗拱」全部(在拱或翹昂的兩端和相交處,介於上下兩層拱或翹之間的鬥形木塊稱「枓」)。「昂」最初為又一種之翹,後部斜伸出斗拱後用以支「金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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