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
一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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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學生齊齊答應著道:「繆女士所論極是,提議及此,實為吾輩所思慮不到。但是一方面安慰趙女士,一方面酬報林先生,畢竟若何辦法?還祈繆女士籌劃進行,同人等無不贊同。」 芷芬又說道:「這又沒有別的辦法,依我愚見,固然劉女士遠在北京,倉卒不及到省,即以我輩而論,亦須稍事摒擋半月之限,尚覺匆促,不如儘先將這半月全行料理林先生的事,大家在公園裡替他設起靈座,由同人等開一追悼大會,務須請趙女士親自出席;一方面將林先生就義事蹟編成行狀,在南北各家報紙上詳細登載,徵求各處的挽對哀詞裒集成冊,立行刊刻,庶幾光泉壞而彰義烈,也叫那些貪生鄙夫知道死有死的價值,與其偷息世間,為人奴隸,為人犬馬,遠不如飄然羽化,拋棄了這五濁世界,還落得後人唏噓憑弔,感喟無窮。至於我們的婚禮費用,既由諸同學熱心擔任,鄙人等所謂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然而遂叫我們不名一錢,安然享此厚貺,我們畢竟萬分抱歉。所以我倒有一個主意,林先生此番開追悼會的一切費用通由我們兩邊分認,斷斷不許諸同學再行問訊。『惜賢恥獨為君子』,想諸同學亦應體諒我們的私衷。」 芷芬說完這話,眾人覺得他義理交盡,無不心悅誠服,又拍了一陣手,遂行訂議。方鈞同趙玨更是不消說得,自然願意出這重貲襄辦林賽姑開會的經濟。 大家散會之後,趙玨同方鈞一路回去,笑著向方鈞說道:「你看繆小姐這一番作用,真是叫人欽佩已極!像這種女郎,做了你的妻子,不知你幾生修到。我仔細想去,我卻不甚值得,從往年便魂夢顛倒,把全副精神都注重在那假林小姐身上,誰知一旦敗露,我只白落得一個貽笑千古,轉有意無意的將一個妹子給他為婦,這也罷了;偏生事機不測,賽姑忽然又蹈海而死,弄得舍妹隻身無主,未成鳳耦,先歎鸞孤。便是劉家小姐,雖也秀麗天然,至於比較起繆小姐來,終究有大巫小巫之歎。天樂天樂,上帝何厚于你,何薄于我兄妹二人?我轉有些由羨生妒起來了!」 方鈞這時候雖也勉強謙遜了幾句,然而總算說不出心中愉樂的去處,那眉宇之間也就露著揚揚自得的顏色。 兩人回家之後,趙玨便進去見了母親,又告訴他妹子趙瑜,說是大家要替林賽姑追悼的話。趙瑜聽畢,益發傷心落淚,哭泣不止。趙玨又問賽姑可有甚麼小影在妹妹這裡,也須將他取出來,交給他們在會場裡懸掛,以便大家行禮。趙瑜哭道:「前番匆匆由廣東旋裡,妹子輕易是不便同他相見,也不曾向他索取小影。可惜林家伯母又匆匆回去了,他如在這裡住著,或者問他可有這小影沒有。如今打哪裡去尋覓這件東西哩?」 說畢又哽咽起來。趙玨急道:「這便如何是好!」 說了這話,又趕向外間去同方鈞商酌。方鈞想了想,笑道:「你且休如此著忙,依我看起來,當初你那令妹同林少爺終日廝混在一處,斷然沒有不贈他小影道理,你再進去問一問,包管就有頭緒。」 趙玨見他這話也還近情,果然又跑至裡邊向趙瑜詢問。趙瑜凝了一會神,重又說道:「當初雖然有幾張小影存在我處,可惜都是女裝,終不成可以將這女裝放在那裡,被人家看著取笑。」 趙玨笑道:「這卻無妨,我們自然另有辦法,你儘管將他女裝小影交給我,我可以再請同學中的朋友會鉛筆畫像的,照樣將他放大,只須有了他的真正面目,便輕輕改成男子裝束也還容易。」 趙瑜依言,便走入自家臥室,將他繡案上供的一張林賽姑影像,含淚取出來交給趙玨。趙玨端詳了一會,不禁長長歎了一口氣,逕自拿出去了。 此時湛氏也知道要娶媳婦,趕著寫好了信寄至北京,將結婚喜期以及請他母親送秀珊到省的話,詳細敘了一遍。趙玨並不曾理會這事,鎮日價同方鈞在外邊佈置開追悼會的一切事宜,收拾出公園五開間的大廳,裡裡外外陳設得非常齊整。不到五日之後,那各處紛紛寄來的挽詩挽對,還有弔祭的許多文字,真是應接不暇。幸虧各學生人多手眾,分頭辦事,卻一毫不覺得淩亂。其時學生權力未免擴張起來,便是警廳裡知道他們辦理這事,還派了好幾名警士替他們守護公園,驅逐閒人,好容易一直忙了半月功夫。看看追悼的日期已至,從這一天清晨,那來往遊人已是成群結隊的來預盛會。正廳上面安設了靈座,繡幕沉沉,內裡安放著賽姑二尺來長的上半身影像。畫手又非常工細,真是英姿秀態,奕奕如生。一班人哪裡見過這樣美貌少年,無不交口稱讚,只恨不能親見這賽姑活跳新鮮的來此會面。 約莫到了午後三句鐘光景,兩旁來賓的席次已坐得文風不透,各學生照料各務,井井有條。不多時候,芷芬已率同眾女學生簇擁著趙瑜到會。趙瑜雖然未穿重孝,渾身素服,益發顯得天然嫵媚,況加以愁眉淚眼,楚楚可憐。一入廳事,眾人眼光都一齊向他瞧看,霎時軍樂大奏,奏了好半晌,方才戛然而止。靈座上首,本設著一座高臺。首由方鈞上去報告開會宗旨,兼敘賽姑死事緣由。其時鴉雀無聞,大家側著耳朵靜聽。方鈞敘述完畢,便有贊禮的高聲喝著脫帽行禮。 方鈞也跳下臺,隨同眾人排班站立,於是各各扯脫帽子,向賽姑影像行了三鞠躬大禮。其次便是芷芬同眾女生排班行禮。這時候便該趙瑜登臺致謝。再望一望趙瑜,見他坐在一旁,已是哭得死去活來。芷芬含淚近前向他扯了一把,告訴他這話。無如趙瑜哽咽難言,幾次要暈厥過去。芷芬不得已,重行登臺,將這話報告了大眾,說是等趙女士稍事休息,然後再敬謝來賓及各同學,此時先由我們將撰述的祭文對靈開讀罷。眾人齊聲答應,於是魚貫而起,挨著次序一一向靈前致祭。 好容易等到祭文讀畢,那軍樂又大奏起來,便從那軍樂聲中,忽然見那守著園門的幾個警士匆匆荷槍進來,向方鈞他們說道:「外面有美國海軍軍官率領著許多兵士闌入園內,警士們阻擋不住,是以趕著進來稟告,不知諸位先生們還是見他不見?」 方鈞聽見這話,十分驚愕,望著趙玨一班人只管發怔,暗想我們又不曾預備接待外賓的席次,這一來如何佈置?芷芬急道:「你們還不出去趕緊道歉,萬一讓他們徑行到此,倉卒之際,簡略了他們也非道理。」 方鈞將頭點了幾點,更不及再說別話,向警士們揮了揮手,跳起身子剛待向外邊走去。驀不防有十幾名美國水軍,靴聲橐橐,後面便跟著一位威風凜凜的軍官,鬚髮皓白,徽章燦爛,一手按著佩帶的那柄指揮寶刀,含笑上廳。最奇怪的身後還有一位軍服少年,英姿爽颯,蹙著兩道秀眉,似笑非笑,似恨非恨,直向靈座上供的那幅小影瞧看。兩邊來賓以及男女學生,無不詫異,均各起立,一例的向外觀望。惟有芷芬最是眼快,一見那少年進來,早已失聲怪叫,說:「哎呀,這不是林賽姑少爺!這不是林賽姑少爺!」 可憐趙瑜剛俯著頭坐在那裡哭泣,任是這裡若何熱鬧他一毫不曾注意。不審為甚麼耳畔忽然聽見「林賽姑」 三字,他是如夢初覺,如醉方醒,自然而然流轉秋波,遠遠看去,果然不是賽姑是誰?他也顧不得羞愧,從人叢裡直擠過來,一手緊握著賽姑衣袖,仔細端詳了一會,喜極而悲,一欹身已暈入賽姑懷裡。賽姑見這光景,已止不住雙淚交墮,一把將趙瑜扶著,低低喚道:「婉如婉如,賽姑真在這裡呢!」 場中諸人,大約除得方鈞趙玨芷芬三人,其餘都不曾同他見過。大家這一歡喜,真是非同小可,暗念适才我們對著影像,還恨著沒有一個活跳新鮮的賽姑會面,如今不是竟有一個活跳新鮮賽姑在此了麼!說也可笑,連拍掌都來不及,那一聲喝采,宛深似半空裡響了一個霹靂,頓時全場沸亂。有那身段矮些的人,還恐瞧不清楚,竟有跳上幾案去觀看的。十幾名美國水軍各守秩序,早一排鵠立在階下。至於那個老軍官,大約連芷芬也認他不得。只見方鈞異常驚喜之中,趕近身旁,笑著叫道:「姑丈姑丈!」 趙玨也是出自意外,在旁鞠躬拜謁說:「劉老伯是打從哪裡來的?今日何以忽然到此?又怎生同舍妹婿會在一處?」 咦,那林賽姑出現,雖屬奇怪,尚在人情想望之中;至於這劉金奎老先生,遙遙事隔十數回前,不獨今日在場諸君,覿面不能相識,我怕讀我這部小說的錦心才子,繡口佳人,因為年代已湮,亦當茫然不復省記。詎知白沙灘口,蛇尾港邊,當年驚濤駭浪之中,方怪此老複諫違言,致罹不測,匪獨屍骸難覓,亦且音信杳然。如今忽然發現在這福建公園,也不知蒼蒼者天是有意無意,特地叫在下構成這一篇奇局。 再表這劉金奎見眾人這紛亂情形,他也微微含笑。後來見他們鬧得沒有休息,他也不去理會方鈞趙玨,轉伸出他兩隻大葡扇似的手腕,不住的向眾人連連搖擺。眾人會得這意思,方才漸漸寧息,各自歸了座次。賽姑同趙瑜已有芷芬一班人,將他們勸得止了淚痕,並坐在靈座右側。然後由劉金奎侃然說道:「諸位可想對著今日的事蹟沒有個不驚奇詫怪的道理!但是老夫這番歸國,如何得遇林君?內中情節曲曲折折,殊非一言可盡。趁今日諸君一齊在座,少不得破費老夫一番口舌,將以前的事蹟約略敘來,使大家好歡呼稱快。」 其時方鈞早已起立,接著說道:「姑丈所論極是,以前事蹟,想在座諸君沒有一個不急於要探討下落,好在今日設有講臺在此,便請姑丈對著大家演講一遍罷。」 那劉金奎年齡雖邁,興致極豪,這時候真個向大家行了一個舉手禮,立刻跳上講臺侃侃而談。他的聲氣又宛似洪鐘一般,剛才發聲,那四座之間倏的肅靜無嘩,大家竦然敬聽。 劉金奎先笑著向方鈞趙玨笑道:「自從那一夜海船遇風的,你們不肯聽我的分付,大家都紛紛鳧水逃難,我心裡很不以為然。誰知便因此番愎諫,等不到一點鐘光景,那風勢愈大,全船漸漸沉沒,我知道性命已在頃刻。幸喜我于這些事尚有經驗,立即拿定主意,抱了一塊艙板,隨著他跳了下海,意思想浮近海灘,或可望保全性命。叵耐下海之後,那身軀竟不為我所用,浪掀波擁,轉將我迫入莽莽洪流。一直挨到黎明,我的知覺漸漸迷失。不料遠遠的卻好來了一隻兵船,我便大聲呼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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