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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芷芬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憑著你們去幹,哪裡會奏此功效。」

  說著便將當晚事蹟一一告訴他們,直喜得個方鈞手舞足蹈,笑道:「佩服佩服,但是倒累著小姐獨為其難了!我當替眾商民頓首道謝。」

  芷芬笑道:「大家都是為國,誰又要你們道謝。但是我同那廝纏了半夜,委實辛苦已極,我能將這佈告取得來,至於若何佈置,還仰仗你同趙先生一同去幹,我可要睡一會子,休息休息了。」

  趙玨笑道:「這事小姐放心,我同天樂此時就著人遍處張貼起來,包管明天再沒有人肯做買賣。」

  說畢,同方鈞取了那一疊佈告,別了芷芬,也不回家,逕自向聯合會裡走去。

  那會裡本有好些學生住在那裡常川辦事,方鈞便糾合了他們,分派著人,按著地段將這佈告連夜張貼好了。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上,那街市各商鋪,一人傳十,十人傳百,真個沒有一家肯做交易,頓時將一所熱鬧省城變得像鬼市一般,便連行路的人覺得比往常都少得許多。這個緣故,固然由於各人心理上都一致不以政府舉動為然,而且這商會會長的威權,竟是登高一呼,萬方響應。再說這個消息一霎時便傳入各署,初則還不肯相信,繼而派人上街略為探聽,才知道竟演成事實,眾官吏都覺得出自意外,以為那會長王璈本同我們是一鼻孔出氣,如何竟不曾同我們斟酌就擅自發表佈告,難道他不怕督軍震怒麼?大家正在那裡互相議論,猛不防外面已有人通報進來,說是會長到來求見。先由警察廳長叫請,見了王璈,不由放下一副嚴厲面孔,問他外間的舉動可否知道。

  王璈自經芷芬恫嚇之後,當夜原想將這一件事一總推在女學生身上,好洗脫自己的干係。不料在五更時分,發現天良,覺得愛國熱腸應該是人人所同具的,以繆家小姐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他竟不畏強禦,甘犯險難,來同我王璈施此手段,臨別之頃,還諄諄用言相勸,說的那一番話,委實是金石之論,顛撲不破的大道理。我王璈也是國民一份子,並非化外,何獨連一個女孩子都不如起來。若果甘冒不韙,倒行逆施,剩此鬚眉,何以立於今日的世界?如此委曲想去,第二天清晨,不但不去阻攔各家鋪戶,而且竟公然來同各官相見,第一便來先會警察廳長。及至廳長問他這話,他轉不慌不忙將芷芬恫嚇的事一字不曾提起,反說是上海既已罷市,昨夜有電報到此,會長一再思維,在勢不得不同他們一致進行。明知會長這番辦法有幹憲怒,然而為俯順輿情,維持大局計,卻是不得不出此著,伏祈廳長原諒。

  那個廳長忽然見他換了這一番論調,不由氣得須發怒張,連聲冷笑說道:「好好,好個『俯順輿情』,『維持大局』,你這小小會長,竟比督軍見識高得許多!你且回去,聽候督軍發落罷。」

  說畢也不送客,拂袖竟起。王璈雖然吃了這一頓沒趣,然而問心無愧,卻也不去計較,竟自轉回家裡坐著,猜道督軍他們必有一番威壓,還隱隱替芷芬他們耽心。果然竟不出王璈所料,約莫午後光景,已有人紛紛傳說,督署裡已派了許多軍隊,一面押令各鋪開門,一面捕獲學生入獄。說也奇怪,論我們中國商人的性質,素來膽小,便是偶然看見本地縣令發一張示諭,無論有理沒理,大家都是服服貼貼,不敢有絲毫違拗。何況以堂堂督軍,尊嚴無比,所派的軍隊又複荷槍實彈,如臨大敵。誰知他們見了竟毫不為意,任你說得舌敝唇焦,他們只是如聾如啞,便有幾家迫於威勢,軍隊在這裡時候,他們勉強開放門戶,及至軍隊過去又重新關閉起來,真弄得那些帶兵官沒了主意。

  後來總覺得此事是學生主動,遂遷怒到學生身上,在督軍用意,不過命他們對於學生略略恐嚇一番。軍官們卻是不然,竟從聯合大會裡,將所有學生一古攏兒捕捉出來,路途之間,只須瞧見是學生裝束也就牽連而去。又恐沒有這偌大監獄拘系多人,是以揀選了一個極大操場,將他們圍在裡面,足足圍了有一晝一夜。那些學生程度更好,一任你百般淩折,他們不但毫無怨言,轉是態度安詳聲色不動。除得女學生不曾逮捕,至於方鈞趙玨一齊都在羅網之列。

  這時候,只急得趙玨的母親湛氏,既望著趙瑜,連日以來是哀哀欲絕,又聽見兒子被捕,還不知道性命如何。芷芬小姐偷著空兒還去看望趙瑜,安慰湛氏,又向各處拍發函電,敘述學生被捕的緣由。各處接得這種消息,大動公憤,不住一起一起的用電報來責問督軍。幸喜其時北京政府忽的翻然變計,先前政府裡總疑惑學生是為人利用,商人是為學生利用,後來接得各省紛紛報告,僅以罷市這一件而論,幾于萬方響應,一道同風,然後才知道民氣發揚,那些壓制政策萬萬施行不去。便在這個當兒下了一道命令,把那賣國賊曹、章、陸三人一齊罷職。各省聞得這信,真個歡聲雷動,無不額首稱慶,立刻重行開市,福建這邊自然也照這樣辦法。督軍也只好將機就計,命軍隊將學生好好釋放,又拍了許多電報紛至各處,表白自己並不曾虐待學生。

  再說方鈞同趙玨一干人出來之後,覺得他們所希冀的目的,一是抵制外貨,一是剷除國賊,可算到此已略告成功,自然說不盡心中愉快。各省的學生,自然各有功不可沒的去處。至於福建這一省,在各校各學生論功行賞,早公推出男校這邊,惟方鈞同趙玨用力居多;女校這邊,惟芷芬小姐用力居多。當時雖然不能像君主時代,或是晉他們一階,加他們一爵,然而群情推戴,少不得對著他們三人必有相當的酬報。於是擇定了一個日期,大家便在那個學生聯合會裡開了一場會議,這一次會議卻是議的甚麼哩?說來卻也可笑,原來金戈鐵甲,既銷為日月之光,粉盒脂奩,遂疊奏鳳鸞之曲。

  眾學生知道方鈞同芷芬女士在先本有婚約,尚不曾行著正式婚禮,他們便想在這個當兒替他們聯合起來,做一場圓滿筵席。所有婚事中的用項,並不須方鈞同芷芬料理,大家將賀份兒公湊齊全,便足夠這一天的熱鬧,這是一層;後來又打聽得趙玨也聘定了劉秀珊女士為室,一雙兩好,便在一處舉行。在他們三人既算得酬庸,在眾學生又可以借此聚樂。計議已定,然後才將方鈞趙玨繆芷芬女士約得過來,將此番舉動一一告訴他們,至於結婚行禮的場所,便在公園裡面,以為方鈞繆芷芬那一天在公園遇合的紀念。

  其時方鈞聽見這話,自然喜形於色,雖然謙謝了幾句,也就默認其事。趙玨因為方鈞上次至閩,曾奉著他姑母的言語,說:「既是劉府這邊求親,他沒有不允許的道理,母親湛氏已經替他們訂了婚約,這件事少不得是要做的。既然附合在公園裡同時舉行,又比較在家庭之間增許多光彩。不過因為秀珊女士尚遠處北京,一時未必能來就婚,尚待回家稟明母親,發信向那邊通知一聲,好讓那邊預備妥帖,再送秀珊到來,不知大家還能等待不能等待。」

  眾學生又道:「這件事原非倉卒可辦,至快必須遲至半月以後,趙兄回去快快通信,想還來得及哩。」

  趙玨當時也答應了。惟有芷芬同好幾位女同學坐在一邊,聽他們紛紛談論,他卻不去贊同,也不過去駁辯。停了好半晌,方才侃侃提議著說道:「目前這件大事,眾擎易舉,獨力難成,不集合全省同學,不足以濟事,不集合全國同學,也不足以濟事。在鄙人固不敢貪天以為功,在諸君尤不可因此而論報。況曹章雖去,奸佞猶多,簽字雖停,隱禍尚伏。悲觀固不必抱,而樂觀亦未必可期。莽莽神州,危機遍地,國難不已,何以家為?然而既承諸君摯愛,不惜犧牲職務,糜費金錢,誠意熱心,為鄙人等議成婚禮,鄙人等實逼處此,若必過於堅拒,亦恐近於矯情,只得敬謹拜嘉,勉循盛意。」

  眾學生先前聽見芷芬口氣,覺得此舉簡直不能成立,後來又見他慨然允許,不禁十分快暢,不約而同的,那鼓掌之聲,如雷而起。眾女同學也就一例的色然而喜,含笑相迎。芷芬等他們鼓掌既畢,重又歎著說道:「但是諸君對於我們生者,固已曲盡其情。然而我們生者對於已死的那位林先生,未免有些抱歉。諸君要知道別的省分,我們姑且勿論,若講到這福建一隅,我同諸君所以竭力進行,固是大局關係,義不容辭。至於這一番拚生拚死,『刀鋸在前,桁楊在後』,並不肯有絲毫讓步,一半還由於想到林先生蹈海這一節,叫人勇往直前,不遑返顧。今日僥倖算已集事,苟一想到茫茫長夜,尚有一英姿颯爽的少年拋棄室家,解脫遺蛻,在那裡翹首盼望。他雖不索我們的酬報,我們若竟置之不理,將來何以鼓舞後哲,又何以安慰英靈?」

  芷芬說到沉痛去處,那一把感慨淋漓的痛淚也就登時揮灑出來。眾學生也便竦然動聽,全行起立,敬待芷芬往下再說。

  芷芬哽咽又說道:「諸君只知道趙先生同劉女士定有婚約,又知道方先生與鄙人定有婚約,還不知道趙先生有位令妹婉如女士同林先生所定的婚約尚在我們四人以前。他這一次本系隨著林先生回裡結婚,林先生便因為國步艱難,人心全死,不惜舍自己之生命警醒全國同胞。萬一僥天之幸,那時候他不在海輪上赴義,此次同我們一齊在公園裡行禮,何等榮幸,何等快慰!如今轉將那婉如女士拋棄下來,只影伶仃,悽惶無主,我們不先去安慰婉如女士,轉忙著自家的事,似與天理上人情上均講不過去。不知諸君還以鄙人這話為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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