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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那兵船見有人墮海,隨即放下舢板,一霎時間將我救得上船。原來那只兵船是美國派遣駐在我國的,因為歐洲戰事,奉政府命令叫他們回國。那兵船上的主將,名字叫做福爾瓦特,救我從後,便問我的姓名居址。我感激他救命之恩,一一的告訴他明白。他知道我是在前清做過武官的,倒也異常敬服,他說本擬送我上岸,無如他們奉著緊急命令,不能一刻耽擱,同我商議,預備將我帶回美國,然後才設法送我回家。諸君想想,那時我自然唯唯答應,道不得個不近情理,還去同人家違拗?於是逕自隨著那主將出洋去了。論理我一抵了美國之後,更該拍一電報,好告訴我遇險出險的事;再者也不放心合家眷屬,亦須探個確實消息。

  誰知行裝甫卸,忽的驟攖重病,平時既傷於沉湎,加著年衰精憊,又疊遭患難,飽受驚恐,那時一病便病得不省人事。福爾瓦特轉為我著實懸心,隨派人將我抬入一所醫院,神志昏迷,終夜譫語,去死也不過咫尺。如是病了有大半年光景,好容易漸告痊癒。又過了數月,才出醫院,便住在福爾瓦特家裡。其時我心甚為焦急,可不能再不拍發電報報告家人了。最可恨的,你姑母究竟住落何處,我已模糊忘卻,發電報時,只得糊裡糊塗拍至北京城裡。後來由北京送來回電,說這封電報無處探投。可憐我整整哭了一夜,料定失事那一夜裡,你們必然都遭了危險,合家眷屬都付波臣。哭過之後,我倒也放開懷抱,不去思想你們了,終日仍然以酒為命。

  福爾瓦特也是一個好飲的,同我脾氣十分合得來,由此格外親愛,便要和我結為異姓兄弟,勸我從此便入美國國籍。我想此生既無返裡之期,不如就依了他的話罷。後來因為德國厲行潛艇掃海的政策,美總統異常震怒,便派了許多軍艦著著進兵。福爾瓦特也在派遣之列,遂攜著我一同赴戰。我的軍事學識,不瞞諸君說,委實可以去得,於是東馳西蕩,竟被我立了許多功績。及至歐戰告終,德皇屈服,和議大定,總統得福爾瓦特的薦舉,竟任命我做了海軍兵官,令我帶領一隻兵艦,這也可算得榮幸極頂了。諸君諸君,我雖然已入了美國國籍,至於中國是我祖國,我畢竟刻刻放心不下,比不得那些狗彘不食,沒有心肝的漢奸,倚仗外人勢力,處處欺負祖國同胞。」

  說到此,那一片拍掌之聲又如潮而起。

  劉金奎又接著說道:

  「我暗想我的眷屬雖已沒有指望,然而親戚故舊尚有多人。我年已就衰,萬一竟死在異國,不得再踐中原國土,未免抱憾。因此同福爾瓦特商酌,托他在海軍部中要求一件駐紮中國海口的差使,借此可以到中國走一趟。福爾瓦特也知道我的用意,果不其然,不曾隔有多日,部中竟命我率領自家兵艦來駐廣東虎門。我聽了魂夢裡都是喜歡,刻不容緩,就由美國啟碇,不久已抵中國洋面。事有湊巧,那一天正行至閩粵交界地方,我在甲板上向海中眺望,其時波平浪靜,驀的見海面上漂來一個人。我想起我當年墮海情形,不禁心有感觸,遂下令停輪,派了許多兵士下海將那人救起,看是死活。及至救得上船,驗他尚有鼻息,兵士們將他水控得罄淨,然後才微微蘇醒。將息了半夜,問他姓名,他便一一告我知道。又說他死的緣故,並非失足,實系因中國時局萬難支持,不惜以身命為殉。我當時聽了,打從心坎兒裡十分佩服。又見他生得非常清秀,家世住址都被我探得明白,我便留他在船。無意中向他問一問你們消息,誰知他同你們不但交好,還有一重戚誼。

  這時候我方才知道你的姑母以及表姊表妹均各安然無恙,我登時額手謝了上帝,隨即攜著這位林君,一路向廣東駛去。抵岸之後,林君先拍了一個電報給他父母。可憐他的父母得了這樣消息,立刻趕到虎門同他相見。據他那位太夫人告訴我,林君原同趙府這邊結了姻眷,此番航海本系就婚。我又知道天樂已同一位繆女士訂了婚約,我的女孩子秀珊已聘給趙府。哎呀,相隔沒有多年,其中種種變幻,種種曲折,真個叫我聽了又是喜歡,又是感歎。依林君父母主意,便要將林君領得回去,重行送他到這福建來。我兀自不以為然,我當時便說也要到福建來看望看望你們,不如就將林君交給了我,借此擾一杯喜酒吃罷。他的父母倒還爽快,當時也答應了。我又覺得這件事希奇古怪,攔著他的父母,不用給你們知道,好讓我將林君帶到福建時候,叫你們出自意外,那才別有興趣!

  誰想我們昨天才抵福建海岸,早從報紙上看見許多說話,又是甚麼『追悼會』呀,又是甚麼『挽聯』『挽詩』呀,鬧得一塌糊塗。我見了十分好笑,暗暗向林君笑道:『他們這班人不是活見鬼麼?你分明好好活在世上,他們轉把你當做死人看待。』先本擬同林君進城來訪你們,後來一個轉念,益發讓你們將這『追悼大會』鬧得起來,好給你們一個冷不防闖得進場,看你們可吃嚇不吃嚇。老夫馬齒雖增,童心未化,半生來貪於嬉戲。明知此舉,雖快人意,然而不免累及我那趙女士多多哭了幾場。老夫問心,實深慚愧。适才同林君在一處握手的想就是趙女士,好好,我們請過來見一見。」

  劉金奎一面說,一面早跳下講臺。

  趙瑜這時候不免含羞帶笑,盈盈的走過來行禮,引得合場嘩笑,快樂非常,悲容都改笑容,吊客轉成賀客,無人不同聲叫好。其時早有許多僕役,會頓亂嘈嘈的,將賽姑影像撤得下來,四壁上挽對挽詩收拾得乾乾淨淨。眾學生更不怠慢,隨即命人排齊餐桌,除得來賓不與其列外,大家恭恭敬敬推著劉老先生坐了首席,其餘便是林賽姑同趙瑜並坐,方鈞同芷芬並坐。趙玨以下,一邊是男學生,一邊是女學生,重行奏樂侑酒,花光含笑,燭彩騰輝,寫不盡眾人心中樂處。至於劉金奎帶來的水兵,自有別人在外間設席招待。飲酒之頃,眾人又將日前如何罷市,如何被捕,如何經芷芬女士同商會會長用武力對待,然後才可以達此目的。總而言之,事關國計,大家固然不能坐視,然而這其中種種進行,不計利害,不顧禍福,總全虧著林先生一死,大家才格外奮發,不稍退步。今日論功不屬之林先生,更將誰屬?

  林賽姑聽見他們這番議論,著實謙遜了幾句。劉金奎聽到快活去處,那一杯一杯的酒,越下肚得快,拍掌笑道:「好極好極!我在先還以為中國今日各方面的行為,竟無是處,現在聽到諸位這一番舉動,真叫老夫五體投地!老夫老了,去死已不過遠,以後中國這重擔子,全望大家去負荷。我也沒有別的奉祝,我再喝十大杯,算我一點敬意罷!」

  於是命人斟下十大杯酒,骨碌骨碌一口氣飲幹,又掀著長髯,向方鈞趙玨兩人笑道:「我的酒量是你們知道的,那一次海船遇險,行將覆沒,我還在艙裡伏地牛飲呢。但是我又想起一件事來,那一夜出事時候,同我搭船的,不是有一個漢子,姓名我卻記不清楚,這人的見解倒高我幾倍。他力勸我鳧水上岸,我不但不曾聽他,還將他罵了一頓。如今覺得我的性情未免過於褊窄,但不知這個漢子後來可曾逃出性命沒有?」

  方鈞笑道:「這人名字叫做郝龍,並不曾死,當夜大家卻全賴他照應,便是表姊也經他同趙兄救起的。」

  方鈞於是遂將當日帶兵在湖南開戰的話說了一遍,又告訴他表兄劉鏞以及郝龍這時候還駐紮湖南地方,暫時不能回家。劉金奎哈哈大笑道:「應該應該,這姓郝的既有功於我們,我們也不辜負了他。過了今天,請老侄替我寫封信寄給你表兄,叫他辭去差使,攜帶那姓郝的一齊到我兵艦上來罷,我那裡也很需人使用。老實說我們中國政治腐敗,也無庸諱言,譬如老侄這樣替他們出力,他們還聽信讒言,叫你投奔無路,這怎不叫『英雄氣短』?這些話如今不必去談,但是諸位的喜期約在何日?如若相離不遠,我急切就不回廣東,好在這裡耽擱些時,以便擾你們一杯喜酒。況且我的秀珊,我也要見他一面,他母親能送他到來尤妙,又可讓我們劫後餘生的老夫婦重行團聚,真是非常愉樂!」

  說畢掀髯狂笑,引得四座的人都笑起來。

  方鈞然後才告訴他喜期定在半月之後,最好姑丈就在這裡耽擱幾日。秀姐姐到此,姑母一定要同他一齊來的。劉金奎笑道:「好極,好極!你的那位夫人呢?據适才他們的言論,可想你這夫人真是敢作敢為女中豪傑!我得了這麼一位女士做我的內侄媳婦,不獨你自家歡喜,我也替你歡喜不盡。我們也該得見一見才好!」

  一面說,一面早伸著膊子向那女學生席上瞧望。芷芬隨即立起身子,向劉老先生行了一鞠躬禮。劉金奎端詳了一會,不禁伸出一個大拇指頭,嘖嘖嘖的讚歎,說道:「好呀,一個賽過一個,趙小姐是丰姿楚楚,看著叫人可憐;繆小姐又是英氣內涵,看著叫人可敬。照這樣看起來,這三對新夫婦兒,還是我家秀兒稍遜一籌了!」

  說完這話,方鈞自然是眉飛色舞,賽姑也就對著趙瑜微微含笑。惟有趙玨很不滿意,不免低下頭去裝做吃酒模樣,默然無語。劉金奎也瞧出趙玨神態,覺得自家的話未免說得沒趣,忙拿話搭訕著說道:「天樂你在這邊住居何所?成婚之後,還回北京不回北京呢?」

  方鈞答道:「侄兒此時現住在璧如那邊,至於結婚時候,大家已同那邊伯母說過,另行租賃幾進房子,我們都擬住在一處覺得熱鬧些。那邊伯母十分贊成,前天已將房屋租好,不久便可搬入裡邊居住。今又加上林先生這番意外的喜事,那邊伯母一定越發高興了。」

  劉金奎點了點頭,又望著賽姑說道:「停會子我就回船了,你呢?」

  趙玨聽見這話,忙接著說道:「林兄自然隨同我們一齊回去,舍間房屋盡寬可以暫住幾日不妨。」

  林賽姑尚未及答應,劉金奎又笑道:「這卻不好,今日文明時代,雖然林君便住向府上也不妨事,但是總覺得有許多妨礙。他家父母既將他委託給我,依我的意見,你今晚不妨先去見你岳母一見,見過之後,依然還回我的兵艦,等到吉日再由我送你過去何如?」

  林賽姑當時也就允許了。

  再說這件事已經沸沸揚揚,幾於鬧得通省皆知,早有家人們將賽姑遇救的事,趕回去報告湛氏。湛氏聽了,已是笑得攏不起嘴,約莫知道他們宴會將散,早打發轎子來接趙瑜。這時候劉金奎依然率領著水兵同賽姑回船。芷芬同眾女學生返校。方鈞趙玨趙瑜先後抵家。趙瑜見了母親,說不出心中無限悲喜,轉扯著湛氏的手,又痛哭了一會。經湛氏勸慰了一番,逐日便忙著將以前預備的裝奩一一查點出來。新居擇定五重住宅,兩座大廳為三家公共處所。看看離喜期不遠,三日之前,由北京來的是方氏母女。方氏得了劉金奎再生的信,其喜悅自不消說得,不為這事,尚且要親自送女兒的嫁,何況急於要同劉金奎相見呢。由湖南來的是劉鏞郝龍,還有陶如飛營長。

  劉鏞也系接到方鈞的信,告訴他老父在閩,分付他攜著郝龍快來。劉鏞遂辭了職,率同郝龍就道。陶如飛因為自家同趙玨方鈞交情很好,也請假來此祝賀,一邊又寫信給他妻子蘭芬,命蘭芬隨著他父母到福建來廝會。於是由廣東來的是繆老夫婦,蘭芬母女,還有許多僕役,許多陪賓,更有耀華、舜華、書雲小姐、玉青,以及孟老先生的侍妾春鶯。春鶯卻好在這裡同郝龍的妻子秋鴻相見,想起當年欺負秋鴻老實,特地將他遣嫁出門,不料時事無常,秋鴻卻是夫婦雙全,膝下又有兒女,自家只落得孤身無偶,降為廝役,心中自然另有感想。

  眾人抵省之後,都揀在一個大旅館裡住下,非常熱鬧,只等待喜期這一天觀禮。其間惟有方鈞的父親方浣岳,因為小賽金不安於室,後來竟隨著那個彭璧人逃走。方浣嶽愈加氣惱,病勢格外沉重,終日困頓床褥。方氏攜著秀珊就道時候,也曾將這件事告訴他知道,方浣嶽只叮嚀了一句,命兒子方鈞結婚之後趕快回京一走,好圖父子相見。誰知方鈞結婚不到半月,那方浣嶽便溘然謝世,所以此次不能到此躬與其盛。這是後話不表。

  再說三日之後,那公園地裡已經被眾學生收拾得煥然一新,真是鴨鼎香濃,蝦簾風細,風聲傳播,人人都知道這一天三對新人一齊行禮,覺得是從來未有的盛事,是以來賓比較前日開追悼會尤多。午後二時,先由各家眷屬到了園裡等待,然後香車寶馬紛至遝來,軍樂齊鳴,香風四起,三對新人廝並著行禮,交換戒指,互相蓋印。各家家長訓辭,來賓祝辭,新人謝詞,足足周旋了有半日功夫。迨至夕陽西下,皓月東升,來賓各散之後,各家眷屬方才率領著三對新人轉回住舍,重又大開筵宴,極盡歡樂,少不得一對一對的將他們送入各人的新房。

  方鈞同芷芬是性情相得,自聯魚水之歡。即趙玨同秀珊也算患難之交,定熟鴛鴦之夢。惟有趙婉如女士,此時卻想到賽姑的薄幸,始則因為系戀蘭芬,將自家撇在腦後,及至親往訪舊,他又拒而不納,冷語冰人,只還罷了。分明那一次婚約已成,返裡合巹,他又攖情國事,竟忍心投身海嶠,全沒有一點夫婦恩愛。今幸出生入死,好事重圓,萬一竟撒手人天,我這寡鵠孤鸞,不是他作成我是誰作成我的呢?因此越想越氣,竟自和衣睡入床上,不去理會賽姑。賽姑沒有法兒,只得陪著笑容,低聲下氣,拿出他當初做女孩子的溫柔手腕在那裡苦苦哀求。魚更再唱,好夢未圓。畢竟他們是幾時方才可以雙宿雙飛,在下卻沒有這閑功夫去替他們查考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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