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六七


  方鈞笑道:「芷芬,你卻不可過於托大,也不宜過於激切。如今世界還有甚麼公理,你還須諸事慎重方是正理。」

  芷芬怒道:「林賽姑在天之靈,巴巴的望我們替他積極進行,維持國事,若是你也顧慮,他也慎重,不如各自縮著頭坐在家裡,又何必苦苦的忙著罷課,又苦苦忙著罷市呢!你的身家性命要緊,你且去相機行事。至於我呢,只曉得努力向前,卻不用你來體恤我。」

  方鈞被他這一頓搶白,不免羞慚滿面,重行陪笑說道:「誰說性命要緊的,不過死也要死得有個名望,若一味的憑血氣之勇,便是絕項斷脰,徒然供別人譏誚,這不仍是『匹夫匹婦自經溝瀆』的辦法!」

  芷芬笑道:「呸,誰告訴你憑血氣之勇的,難不成我便去同那姓王的匹夫拚命,他還不配呢!好歹你只管瞧著罷了。」

  方鈞到此也無可再說,只得別了芷芬,依然回轉到那學生聯合會裡。第一件只有將那上海罷市的話刊出許多傳單,分派眾學生持向各店鋪各熱鬧街市裡布散。登時這一種消息遍傳全省,有一班明白事理的商人便想依樣進行。一時街談巷議,「罷市罷市」的聲音竟不約而同的互相鼓舞起來。

  商人性質,畢竟老成持重的居多。無論心裡要幹這件事若何的蓬蓬勃勃,卻不敢擅自舉動,少不得集合了一大群人,走向商會會長那裡,去要求著罷市。會長王璈聽見這話,隨即吃了一嚇,又因為自家在官吏那邊是承認過的,說是斷不至發生意外,此刻忽然覺得這罷市風潮公然像那流行病一般,竟會傳集到本省街市,不免手足無措。幸喜他有這一副厚臉,當時勉強用好言安慰,曆敘這不可罷市的理由。無如你說只是說,眾商人鬧只是鬧,把一所商會裡竟鬧得仿佛是登臺演戲,人聲龐雜,眾口喧嘩,很不安靜。王璈被他們鬧得沒法,又覺得大勢所趨,非自己的權力可以按捺得下。他又狡猾不過,並不肯獨為其難,悄悄的退入後面,打發人快去請警察廳長和縣知事到會商辦要公。這時候眾商人瞥眼忽然不看見王璈,還只當他逃遁起來,便有好多人揎拳擄袖,要進去尋覓會長。正難分解,驀聽見大門外面一路吆喝著,說是廳長同縣長到了。商人膽子最小,聽見官長已到,那時已走去大半,剩了一半是大鋪子裡的執事,依然排列坐在廳上。

  王璈忙著出外迎接廳長縣長,請他們二公坐了主席,自己側首相陪,便將眾商人來意,侃侃表明了一遍。那廳長性情最是猛厲,聽了這話,大大不以為然,還是縣長有些見識,從中調和說道:「北京捕捉學生這事,尚在傳聞,眾商人熱心愛國,本縣長也極加贊許。不但本縣長如是,即省長督軍亦莫不如是。為今之計,眾商人且安心忍耐數日,俟督軍打一個電報到部裡詢問,並將眾商人的意思代為陳明,如果北京政府裡沒有這事就罷了,萬一果有這事,再不肯俯順輿情,力維公論,那時候一任眾商人若何行動,本縣長定表贊同,決不加以干涉。至於目下這幾日間,千萬不可率意而行,致幹法紀。」

  這一篇話,說得有情有理,八面圓通。第一個先由王璈拍掌喊好,眾商人也就各各無辭,一哄而散。

  方鈞剛派著人在外打探這樣消息,及至聽到這裡,再一向街市去觀看觀看,只見各鋪戶依然照舊交易,絲毫沒有別的變象,心裡不由焦急萬狀,只是往來的盤旋,並無主意。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會見趙玨,趙玨也是唉聲歎氣,說我們這福建商人,竟是毫無血性,怎麼外省已紛紛的全都罷市起來,我們這地方難不成竟是化外!他們剛在這裡互相感歎,那裡會知道那一天王璈在商會裡做了這一番的手腳呢。

  王璈卻是得意非常,便偶然從路上瞧見那些學生,他都露著趾高氣揚的顏色。誰知那些商人當時雖然聽了縣長的話,在鋪子裡安心等候。轉眼之間,倒又過了三四日,見縣長那裡也沒有回信,大家相約又到商會裡去求見王璈。王璈早躲起來,簡直給他們一個永不見面。眾人知道已為王璈所騙,各各憤不可遏,竟不待王璈的命令,從這一天早間互相不去開門。王璈打聽得確實,便又施展手腕,隨同警廳裡許多警士沿街察勘,見有不曾開門的,始則婉言勸導,繼則用壓力去強制他們,說是誰發起這事,就帶誰去見警察廳長。商人膽小,縱有幾家罷市的聽見這話,早又將門開放了,仍是個毫無效力。王璈見這模樣,相信罷市這一層斷然不會竟成事實,當晚便歡歡喜喜的轉回家裡。晚膳之後,同了妻子兒女坐在一處,將這事當做笑柄,互相談論。

  時剛二鼓,王璈方待就寢,忽的聽見屋瓦上有人行動。他是個懷著鬼胎的人,遂不由吃了一驚,剛要詢問,這個當兒,房門開處忽然看見一個伶仃女子,身上結束得非常緊密,已走近自家身邊,吆喝了一聲說:「王璈奴才,你認識我麼?」

  說時遲,那時快,早由腰間拔出一柄寶刀,冷光森森,逼人毛髮。世界上大凡像王璈這一種人,任你唾棄他、笑駡他,他一總不覺得害怕。至於性命這一層,卻是非常要緊。總以為一個人既然沒了性命,那以前諂媚官吏欺壓良民的種種手段,又所為何來呢?是以繆芷芬小姐早洞見這些匹夫的癥結,施展出他擒賊擒王的手腕,覺得比較方鈞他們盡在那裡奔走呼號容易收效些。那一天他同方鈞駁詰的當兒,早就存了這樣念頭,只是不曾對方鈞明說出來。及至過了幾日,罷市這一層文字簡直沒有做得到本題,他遂從這一晚上闌入王璈的住宅,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果然王璈這時候已嚇得渾身抖戰,先還疑惑他是強盜,後來聽出芷芬口氣,是專為罷市而來。再回頭看一看房裡的女眷,早都逃避的逃避,惟有他妻子是呆呆的站在半邊。他也沒有別法,只連珠價哀求饒命,無論甚麼事都可以允許。芷芬知道他膽小,便命他立刻布散傳單,分付眾商店明天不許開市。王璈抱著頭抖抖的說道:「依你依你,但是今夜已近二更時分,便是傳單也來不及布散,容待過了今夜,明天一準遵照小姐的話辦理,小姐不妨先請回學校。」

  剛說到此,芷芬接著冷笑道:「你這廝如此狡猾,平日為人,已可想見。你將我當三歲孩兒哄騙,騙我今夜將你釋放,你明日倒好向督署裡一躲,再不然去報告警察,好多派些警士過來,替你防守門戶。要知道那些警士為地方上造福則不足,為你們這些會長保護則有餘。那時候我難道還跑來同你開仗不成?」

  芷芬一面說,一面早露出一種慷慨激昂的態度來。王璈連連哀告道:「小姐有話儘管分付,千萬不可動怒,我适才說的既然不是,依小姐意思,究竟要我怎麼樣呢?」

  芷芬冷笑道:「若是要我饒你,你盡今夜多寫幾張分付眾商人罷市的佈告交代給我,我攜回去,自然會著人上街去張貼,很不用你再去費心。」

  王璈這時候真是萬不得已,惟有連聲答應。他妻子見他們已有辦法,方才殷殷勤勤的將芷芬邀過一邊,備茶款待。眾家人也就陸續出來。王璈忙命人拿了筆硯,真個便坐在房間裡寫了十多張佈告,但下面不用了自家名字。芷芬還逼著他親自簽了字,然後一張一張的過了目,把來折疊完好,向懷裡一塞,方才帶著寶刀起身告別。王璈夫婦一直送至門外。芷芬一路走著,重行向他笑說道:「王先生你須知道今日時事,與當初專制政體大不相同,任政府裡那般赫赫威權,尚不敢顯違民意,你這會長有多大能耐!不去幫著眾商人做一番事業,轉陰謀詭計的去獻媚長官。我是一個娉婷弱女,今日尚是文明對待,你早恐懼得那個樣兒,萬一長此不改,將來再遇著比我還激烈些的人,你這性命財產怕一總保不住安穩。我覺得你這人可與為惡,也還可與為善,是以用忠言奉告。你若是相信我呢,畢竟是你的造化;如果你不見信,依然任意去倒行逆施,放著我芷芬在福建一日,包可以看得見你的將來結果。」

  王璈更沒有別話可說,只是唯唯答應。

  芷芬別了他們,遄返學校,大家正坐在那裡等候消息,一見他欣然而回,知道這件事已經就緒,紛紛的都去向他詢問。芷芬略略答了幾句,立刻便命人去將方鈞請來。方鈞正坐在趙玨家裡無計可施,忽然聽見芷芬相請,也猜不出有甚緣故,便約同趙玨一齊前去。見了芷芬之後,芷芬不曾說甚,早從桌上將王璈親手寫的佈告一古攏兒拿來給他們瞧看。方鈞同趙玨兩人望著那佈告朗朗念了一遍,真是出自意外,不禁望著芷芬笑問道:「這佈告是打從哪裡來的?王璈那廝如何竟有親筆寫這樣物事?還請小姐明白宣示,好讓我們聽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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