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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芷芬頓足急道:「照姐姐這樣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終不成就白讓他過去不同他講理嗎?你們怕他,我繆芷芬偏不怕他!」

  說到這裡,立刻便逼著那個小婢下樓去分付他們預備兩乘轎子,「我同趙小姐再去走一趟,務必叫那廝交代我們一個水落石出,方才罷休哩。」

  那個小婢還是望著他們盡笑,不肯動身,急得芷芬揎拳擄袖,要上前去打他。蘭芬笑著攔道:「你這人性子真急,趙小姐适才打那邊回來,你此時又逼著他前去,這成個甚麼樣兒?好在你們在家還在幾時耽擱,這件事又不是三言兩句可以解決的。依我主意,今天時候也不早了,你權讓趙小姐休息休息,過一天你再去充甚麼黃衫押衙也不為遲。」

  說著又掉頭向那個小婢笑道:「你也不用呆站在這裡,你去分付他們預備些盥洗的水上來給趙小姐梳洗。」

  那個小婢得了這話便跑下樓去了,不多一會,果有兩個僕婦送水上樓。蘭芬便扯著趙瑜到芷芬臥室裡幫著他盥洗。芷芬卻也沒法,只得忍著一口悶氣,怏怏的坐在一邊不言不語。趙瑜盥洗完畢,大家坐在窗口閒話。蘭芬倒很覺得趙瑜楚楚可憐,不時的想出話來去安慰他。芷芬插口說道:「姐姐你盡拿話安慰他也沒用,我想來想去,除得同那廝嚴重交涉,此外皆是無濟於事。不管他,我准在明天同瑜姐姐好歹都要過去向那廝質問。」

  彼此正談著話,時已入暮,下面早送了酒菜上來,三人分著賓主坐下。芷芬吃了幾杯悶酒,不由發起滿肚皮的牢騷,慨然長歎說道:「我就不相信我們中國人的性質,畢竟是怎樣造就的,任是別的國裡再好的方法,一到了我們中國人手裡做起來,不知不覺便生出許多流弊。譬如『共和』兩個字的政體,委實是再好不過的了,為甚才將專制君主推翻,那爭權競利的人便都風起雲湧,你也希冀這樣,我也鑽營那樣,人人可以講得話,人人便想遂他的私心?你要責備他的不是,他就拿出這『共和』兩字做個大題目,好掩飾他的詭計。在這個當兒,你要說是中國不適用共和,還不如用一個虛君政府,重行專制的好,這話固然萬萬講不下去。但是長此以往,若照這樣一味胡鬧,還不知道要鬧成一個甚麼局面?委實叫人越想起來越覺得害怕。」

  蘭芬笑道:「妹妹這話未免太覺得過慮了,就我個人的見解講起來,這事一點不難,妹妹要曉得如今掌握大權的人,畢竟還是當初那一班資格高深的占著多數。他們腦筋裡既不曾多灌輸些新智識,他還要想多霸佔些財產,多把持些祿位,好讓他子子孫孫享用不盡。以後我們中國裡若是教育普及,那一班青年學生自幼兒浸淫『平權』、『自由』的名詞,領略共和民主的學術,年紀大的死也死了,年紀輕的自會呈露頭角,展施手段,不消二十年後,若不做到生聚教訓,媲美列強,你儘管來將我這雙眼睛珠子抉了去,我不怪你。」

  芷芬笑了笑,重行搖頭咋舌說道:「姐姐所見何嘗不是,但是這教育普及的希望,如今究竟還不能一定樂觀哩。即以此次抵制日貨,懲辦國賊而論,固然由許多學生發起,他們銳意進行,手段激烈些也是有的。然而風聞各地方對於學生,捕的捕,拿的拿,也就叫人聽著寒心。然而還有一件最可駭的事,是我同趙瑜姐姐由福建動身以後,前天有幾個同學寫信告訴我,說督軍署裡便因為這件風潮,已經捕獲本地學生至六千餘名之多。事出傳聞,或者不可據以為實,然就此看去,姐姐教育普及這句話,將來怕還在未定之天。咳,總之中原大局,為禍為福,固然要憑著上帝的佈置,也須倚靠著四萬萬同胞的良心,也只好隨後再瞧著罷。」

  他們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的正講得十分高興,惟有趙瑜坐在那邊,含愁無語,勸他的酒也不肯多飲。

  芷芬瞧這模樣,不由又歎口氣道:「瑜姐姐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不是也吃的這『自由結婚』的虧!比如歐美各國的男女,沒有一個不崇拜這『自由結婚』的好處,惟有到了我們中國裡人做出來,便生出許多流弊來了。姓林的那廝固然不消說得,就要瑜姐姐也同目下那些文明女子一樣,朝結識了這一個,暮又結識了那一個,他做男子的可以拋棄得我,我做女子的也可以拋棄得他,甚麼叫做『廉恥』?甚麼叫做『從一而終』,一概擱置在腦後,那就不消說得了。瑜姐姐也不至從福建尋到廣東,我繆芷芬也不必苦苦的要替他出氣。你們想想,別的文明女子可以做得到,我這迂腐頑固的瑜姐姐他還做得到做不到呢?」

  芷芬這一番話,不由將蘭芬同趙瑜都說得笑起來了。芷芬又接著說道:我這蘭芬姐姐他平時都譏誚我性情執拗,不是我一定性情執拗,你們瞧這種污濁世界,我們若想保持這清潔身體,除得拿定『獨身主義』,還有甚麼法兒呢。」

  蘭芬笑道:「妹妹又來講這話了!老實說,不是我唐突妹妹,妹妹如今不過不曾遇著一個知心合意的男子,所以才這樣說法。若是萬一遇見同妹妹一樣的人,彼此投契得來,任你再要拿定這『獨身主義』,怕這『獨身主義』也有改變的日子了。」

  趙瑜這時候不覺微微一笑,低低說道:「我們這芷芬姐姐如今可算已遇著知己的人了,他還依舊這樣說,可想他心口也不相應。」

  蘭芬忙笑道:「這人是誰?怎麼竟會叫我這妹妹瞧他得起?真是意外的事!趙小姐也不必替他瞞隱,道好說出來讓我聽了歡喜。」

  趙瑜便將芷芬在公園演說肇禍,遇見方鈞救他出險,後來彼此在自己家裡晤對的話說了一遍。蘭芬笑得連連拍掌,說道:「我的見解何如?這轉要替我妹妹道賀的了!」

  芷芬任從他們在那裡談笑,他也不羞澀,也不辯駁,只一味的端著酒杯子,放在唇邊,嫣然無語。大家又談論了一會,方才罷膳就寢。

  到了第二日,芷芬畢竟要強著趙瑜同他一路去訪賽姑。趙瑜只是不肯答應,含淚說道:「羞人答答的,我一個女孩兒家,左一次右一次去趕著別人會面,別人又不理我,我有何面目再去討人家沒趣。」

  芷芬急道:「他又不來,你又不去,這件事萬無合攏的指望了。好姐姐你將來究竟怎生結局呢?」

  趙瑜哭道:「我也不管『結局』不『結局』,還有一個死呢,人只須拿定了死的主意,再也沒有難處的了!」

  芷芬頓腳歎道:「死有甚麼打緊,只是姐姐死了,于情於理上都不值得,何苦自便宜那廝!你便是要死,他也未必肯跟著你死。」

  兩人正在這裡鬧個沒有開交,還是蘭芬笑著說道:「妹妹你既然肯犯難替趙小姐抱這樣不平,他不便去,你不會一個人逕自去會他一會,難道還怕他家將你吞吃了不成?若是你果然膽小,你就將你那柄九獅寶刀佩帶著做個防身之具,也就可以充得一個『朱家郭解』了。」

  芷芬聽他這話卻也有理,頓時怒暈橫生,叱吒那個侍婢將刀摘下來,望著趙瑜說道:「姐姐你就坐在我這裡等候消息,我此番前去,他若有一句半句的支吾,我立刻將他那顆腦袋砍下來,替姐姐出這口無窮怨氣。至於殺人償命,我繆芷芬拚著性命結識他了!」

  說畢真個將刀握在手裡,轉身就想匆匆下樓。趙瑜見這樣情形,又急又怕,也顧不得羞恥,忙上前一把奪住芷芬那柄刀鞘,說:「姐姐與其砍了他,不如先砍了我罷。」

  芷芬急道:「姐姐這是甚麼話,你又恨他,你又護他,難道這種人你還要留他在世上不成?」

  蘭芬見他們兩人相持在一處,不禁異常好笑,急搶上前,待那柄九獅寶刀劈手奪過來,向樓板上一摜,笑向芷芬說道:「呸,你這人敢是真瘋了!我倒不曾見替人家說媒的人,先自去持刀弄杖,還要將人家嚇壞了呢。去罷去罷,不用在這裡盡耽擱了,我們在這裡好靜候你的佳音。」

  一面說,一面又命那小婢下去,分付轎子。芷芬笑道:「誰耐煩乘轎,我有腿敢自不會走路!」

  說著便攜帶了那個小婢逕自出門,向林賽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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