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舜華同玉青只聽見他咭咭咕咕的說,卻一時悟會不出他的意思,只是冷笑說道:「你們聽聽,他又在這裡鬧瘋話了。」

  惟有書雲小姐卻知道他的用心,因就趁勢說道:「照你這樣講,左右不過都是些消極的辦法,若是講到積極的辦法呢?你這點點年紀,知道熱心愛國,這是最好的事,但也不是一味發呆可以濟事的。我們須得將這大道理講一講,即如你說的,中國如今實在是危險得很,但是這轉危為安,全要憑著我們做中國人的大家振作起來,方才可以希望一天一天的進步。譬如你覺得今日在政府裡辦事的人不好,你就須要磨練你的操守,增長你的學識,恢宏你的志趣,一班年紀大的死了,又有你們一班年紀輕的出來擔當國事,那才是正經辦法。若是左右像你這樣委靡不振,口口聲聲都說這些頹喪的話,難道眼睜睜的就望著這中國亡滅了不成。」

  賽姑連連擺手說道:「這些老生常談,母親也不必再同我講,這都是孩兒素來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想來想去,像母親這種議論,是我們中國人永遠做不到的。我只不相信我們中國那個政府,簡直是人不能進去的,無論甚麼人,平時慷慨時事,沒有一個不痛心疾首。及至一經叫他手握大權,他平空的就操守也變了,志趣也換了,學問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我不但不能相信別人,我而且不能相信我自己。我今日置身局外,分明覺得政府實在不好,然而果然有人叫我去做總理,去做總統,包管會神差鬼使的,那心地自然而然就轉換過來。所以拿我的心度人的心,一個人如是,人人也是如是。至於這其中的奧妙,連我也就不得而知了。我還有一句極其不通的話,益發告訴了你們罷,若要中國有萬一的轉機,必先將政府裡所有若大若小的權利,一概刪汰得乾乾淨淨,將來沒有一個人肯去做總理總統,這時候或者真有點希望了。母親你們仔細去想想,看還能夠做得到做不到呢?」

  書雲小姐此時尚未及答應,那個玉青早在旁邊笑著說道:「少爺這句話一點也不難呀,你不看見昨天報紙上,內閣總理固然已經辭了職,不是說那個大總統也立意要辭職麼?這就是沒有人肯做總理總統的憑據了。」

  賽姑正色說道:「姨娘你知道甚麼?沒事的時候便就職,有事的時候便辭職,這固然算不得是良心上作用。況且他們辭職的雖然辭職,那些在暗中活動,忙著去做總理總統的人還不知有多多少少呢!這難道就算得是中國的轉機嗎?」

  書雲小姐覺得他越說越近於乖僻,不由心裡又恨又急,頓時向他大聲吆喝道:「賽兒,我和你的母親此番來看望你,原不是要同你議論國家大事!這些話且擱著一邊,不必去談。但是我究竟要問一問你的宗旨,終不能像這樣不瘋不癲的一世。自今以後,你的宗旨想怎樣,才算得人家一個好兒子呢?」

  賽姑冷笑道:「我也沒有別的宗旨,我的宗旨已抱定了一個『死』字,這『死』字便是我一生的學識,一生的操守,一生的志趣。我這『死』又不是白死,我拿我這『死』做中國全國的人一個榜樣,做全國人的一個指導,叫那些手握政權的人,想到世界上畢竟還有一死,只須時時刻刻將這『死』放在心坎兒上,便連權利也不必貪了,南北也不必戰了,強鄰也不必怕了,孤行其是,好留後世之名,百歲何常,莫造生前之業。」

  賽姑正說得高興,誰知舜華站在旁邊,驀然聽見這句話,好像賽姑就立時要死了一般,止不住喊著「兒呀」、「肉」的嚎啕大哭起來。玉青也是悽惶不已。嚇得滿房的僕婢猜不出他們所為何事,背地裡交頭接耳的私議。

  書雲小姐也覺得賽姑出語不祥,又怕再同他多講,再招惹出些外邪惡祟來,勉強忍著眼淚向舜華他們勸說道:「賽兒全是些孩子說話,你們不要去理他,讓他靜養一會,他自然悔悟他這話說的全然不近情理。」

  賽姑冷笑說道:「我句句都近情理,偏你們說我不近情理,包有這一天,我做出來你們就知道我不是孩子說話了。」

  大家真個沒法,少不得依然回轉後進,互相議論賽姑的舉動。書雲小姐只得將伏侍賽姑的幾個僕婢喚得近前,分付他們平時留心少爺的起居飲食,又加派了好幾個人,日間監守著他,夜間輪流在賽姑床前值宿,防他一旦有意外變故,直鬧得一家上下雞犬不寧。

  賽姑見這模樣,心裡暗暗好笑,有時候也同那些僕婢說道:「你們休得大驚小怪,我難道立刻便死了麼?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家裡,叫那些不知道我的,還要疑惑我死得無緣無故。你們不用理會我那母親的說話,徒然叫你們白操了心,像是看守囚犯一般叫我看著,又是生氣,又是好笑。」

  那些僕婢們見他這樣說法,大家也就趁勢勸了他幾句,以後防守的地方也漸漸鬆懈下來。

  不料又過了幾個月光景,賽姑這一天剛坐在房裡,拿了一本《留東外史》在那裡閱看,正在顛頭播腦的別有會心,驀忽然外間傳進話來,說:「外面有位姓趙的小姐新近打從福建過來的,要求見少爺。家人們回覆他少爺不肯見客,他兀自不肯答應,所以特地進來稟告一句,少爺究竟見他不見呢?」

  說著已由一個僕婦手裡呈上一張名片,上面分明印著「趙瑜」兩個小字。賽姑聽見這話,覺得出自意外,不由吃了一嚇,略略沉吟了一會,暗想我此時已決意擺脫塵網,萬一同他見面,再被他將情緣束縛起我來,不但負了婉如,而且也負了自己。英雄作事,第一要刀斬斧鑿,不如逕自回絕他,任他罵我無情,轉可以博得心地清淨。主意已定,立刻沉下臉色,向進來的那個家人說道:「你們對這趙小姐說,就告訴他我此時臥疾在床,萬不能出見生客。至於他的居址,我們也不必去動問他,我也沒有前去回看他的機會。」

  那個家人領了賽姑言語,逕自垂頭走出去來回覆趙瑜。

  再說趙瑜此番本不好意思逕自到賽姑這邊求見,無奈繆芷芬強逼不過說:「任是林家少爺再不講理些,他聽見你打從遠道而來,斷沒有個不殷勤招待的道理。只要你們兩人相見之後,你雖然不必逕自發表你的意見,他的父母少不得定然有個辦法,不是悄沒聲的將這件事聯合了麼!」

  趙瑜細想他這話也近情理,只得含羞忍愧,坐了轎子,帶同芷芬使喚的一個侍婢,趕在這時候前來求見。他也斷料不到賽姑竟會有此決裂,當時那個家人在轎子面前,將賽姑的話一一說了,可憐趙瑜在轎子裡勉強點了點頭,一句也不曾開口,只分付將轎子仍行抬回繆府。他坐在轎子裡,不由抽抽噎噎的痛哭不已,將一幅羅帕全行濕透,覺得被賽姑拒絕之事引為生平奇恥大辱,恨不得立刻便尋了自盡。

  此時繆芷芬同他姐姐蘭芬正坐在樓上議論趙瑜的事蹟,不多一回,外邊有人通報說趙小姐業已回來。芷芬這一驚委實不淺,猜道事機不妙,不然,斷不會甫經出門,便行遄返。蘭芬早合合的笑個不住,兩人相互攜手迎接下樓,早已看見趙瑜扶著那個小婢,一路含悲帶恨的進來,彼此重行相將上樓。芷芬更忍耐不得,忙問道:「姐姐此行可同他會見沒有?」

  接連問了兩遍,趙瑜只是拭淚,更不開口。還是那個小婢將适才情形稟明了芷芬,只聽得桌案上撲通一聲,原來是芷芬的纖掌拍得那案價響,大聲吆喝道:「哎呀,這廝竟非人類了!他的這顆心,我猜不出他究竟是甚麼做的。無情無理,一至於此!中國社會上萬一都像這廝,那個國也不消人家來滅,早該自家滅掉了!好姐姐,你盡哭則甚呢?放著我芷芬不死,你肯饒他,我也不肯白饒了他。走走走,我同姐姐再行轉去,看這廝躲向天上去,我也有這本領從兜率宮裡將他扯得下來!」

  一面說,一面早向帳鉤上去摘他那柄九獅寶刀。蘭芬在旁見他妹子這種形狀,不禁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他說道:「你簡直成了一個什麼人了,動不動便去同人家持刀弄杖,好像砍了人是不用償命的。這個人不是我今日才誣栽他的不是,比如別人的心,容或是鐵石做的,這廝的心簡直是金剛鑽石,又堅又硬。我猜准他的心裡也不是一定同趙小姐有甚麼深仇大隙,我久經打聽得清楚了,我們本省那一位督軍,不知道他怎生知道,這廝生得很好,托出媒人來同他父親商議,要將自己的一個小姐招贅他為婿。他父親正在督署裡做事,自然要迎合上意,竭力贊成。這廝有這番際遇,哪裡還容得趙小姐去同他糾纏?我不怕趙小姐見怪,你們又不曾過了明路,他若不負前約,是他的良心;萬一他竟自掉轉臉來,將以前的事一概抹煞,憑我這妹子有天大的本領,難道輕輕易易便將你那九獅寶刀擱在他頸項上,叫他答應了你不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