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芷芬想了想,覺得這話也很近情理,於是先勸趙瑜不必因此煩惱,既由我們姊妹出來幫同你料理此事,斷不至望著這姓林的,辜負你當日待他的那番情分。蘭芬當時也向趙瑜調笑了幾句,直弄得趙瑜又羞又氣,細想也沒有他法,只好權且在芷芬家裡住下。過了幾日,坐著轎子親自去拜訪賽姑。

  原來林賽姑自經芷芬刀傷右臂,他祖母林氏便因為這事,一口氣轉不過來,旋即殞棄生命。在旁人觀察,林氏之死,原可為溺愛不明的報應,但是旁人可以這樣想,賽姑卻不可以這樣想。要論賽姑的心理,卻是鐵聚九州,鑄成大錯,不孝之罪,上通於天。賽姑若果然是個蠢如鹿豕的男兒,或者尚不至引為疚心之痛,無如他又生有自來聰明天賦,自小兒不過是綺羅裹體,蘭麝薰心,無端的叫他易弁而釵,他也就顧影自憐,揣摹顰笑,倚仗著自家這一副俊俏面龐,覺得得天獨厚,無論世間甚麼好女子總該盡我消受。別人容或因為男女異體,雖欲偷「韓壽之香」,「竊何郎之粉」,尚不免為名教所防,禮義所縛。

  至於我卻迷離撲朔,不辨雌雄,畫閣並肩,璿閨促膝,更沒有人加以防範。況且平居把晤,一得之于趙瑜;患難相逢,再得之于蘭芬,他便以為從心所欲。事無不諧,幾幾乎要化為蝴蝶,遍睡花心,刻作鴛鴦,永圓香夢了。是以自從遇見芷芬以後,他又見異思遷,得新忘舊。不料芷芬的為人,既不同趙瑜之溫柔,又不比蘭芬之淫蕩,窺破形跡,頓起情瀾,舉九獅之寶刀,作當頭之棒喝,雖複經醫診治,未曾損及生命,然而賽姑當痛定思痛時候,方才恍然大悟,覺得人生情緣,自有分定,未必全國的女子皆能如我的私願。他那時候心理上倒一毫不去怨恨芷芬,轉感激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暗想我若不經他這一番懲戒,萬一自今以往,徑情直行,不但負了我一生的事業,且難保不隳祖宗之基業,敗父母之令名。譬如祖母他老人家,竟因為愛我的緣故,還不曾受過我一點好處,他老人家竟一瞑謝世。倘論我的罪名,真是既不可以為人,複不可以為子。

  大凡一個人,要老遠糊裡糊塗的做去,倒也罷了,偏是一經悔悟,論他的這一顆心,大約比較甚麼慘痛還難禁受。賽姑當時一天一天的想去,越想越覺得不容覥顏人世,於是便在那居喪之中,一步也不輕易走出房門。初時別人還當他創痕未愈,借此養息,及至後來漸漸平復,他也是除得在林氏柩前守靈盡孝,其餘只獨坐在自家房裡,默默不語,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背著人一般的用手在空中亂指亂劃,口裡嘰哩咕嚕,不知他說的是甚麼。他母親舜華怕他因為新改男裝,或者恥於出外見人,有時候還拿話去安慰他,說道:「若是男裝不慣,不妨在家裡依然穿你的舊時裝束。」

  他聽見這話,急得飛紅了臉,幾乎要同他母親衝突起來。玉青看著暗暗發笑,每逢同賽姑坐在一處時候,時常戲著他說道:「陶家少奶奶那裡,你倒有好些時不去走動了,你不想他,還防著人家要來想你。你若是果然願意同他相見,雖然你改裝之後不便輕造他的府第。我們何妨將他請得過來,替你解解悶也是好的。」

  誰知賽姑不聽這話則已,自從聽見玉青這番話,總疑惑玉青是有心嘲謔自己,恨不得咬牙切齒,當日便尋刀覓杖,希圖一死,好表明自家心跡。嚇得舜華他們百般的哄騙,他又將玉青數說了一頓,方才罷休。

  自是以後,賽姑想到當初書雲小姐遇事規勸自己,便對著繆家姊妹一事,他也曾同祖母反對,說不該讓我去混入閨闥。早依了我這母親的話,此番又何至鬧出如此的變故!是以合家之中,惟有對著書雲小姐十分孝順,依依膝下,遇有事件,都要去同書雲小姐斟酌。書雲小姐固然喜歡他能悔過,然而窺探他的舉動,又覺得改悔太速,形態又是若瘋若癲,怕由此釀成別的變故,有時便拿話去試探他。他也是所答非所問的,叫人無從測摸,因此書雲小姐轉著實有些懸心,這也罷了。還有一件最可怪詫的事,每逢他父親林耀華打從督署裡回家,他偏生一長一短向他父親詢問外間的國事。他父親便一一的同他談論,他聽到得意去處,遂不由的眉飛色舞;聽到失意的去處,他便非常的諮嗟太息,這是他一生未有的舉動。他平時除得在那脂香粉澤裡陶熔,偶然聽見人家說一句正經話,他忙不迭的掩耳而走,不知道他近來何以變換得如此飛快。所以他在那個南北議和,沒有決斷的當兒,在家裡已是怒不可遏,大有躍躍欲試之勢。

  叵耐繆蘭芬又在這幾日裡打發人來請他去相會,試想賽姑哪裡肯去理他呢?後來左一次右一次,蘭芬著人來催促,他更置而不理,連回話都不給人家一句。蘭芬請他相會的緣故,便因為接到芷芬的函劄,想借這個名目,以便重續舊歡,及至見賽姑不肯前來,他也沒法。當晚便在銀燈底下懇懇切切寫了一封情函,大致都是責備賽姑薄幸的話,然後再將芷芬替趙瑜說媒的那封信套入自家情函裡面,第二天命了一個家人送至林公館,上面寫明交給他家少爺親手開啟。林公館裡的家人接到此函,不敢怠慢,立刻便送入賽姑房裡。

  賽姑正坐在床上閉目養神,聽見這話,隨即接過來用眼一瞧,見是蘭芬的手筆,不由皺了皺眉頭,等待家人出去之後,方才緩緩的將信拆開。大略看了一遍,隨手擱在旁邊。卻好另行又抽出一束箋紙,正是芷芬寄給蘭芬敘述趙瑜近狀,命蘭芬親向自家接洽的。不由大大吃了一嚇,暗想芷芬原來已到福建,這件秘密的事偏生又給他知道。明知當初趙瑜不時的也曾有信寄給我處,那時候我因為一心系戀著繆家姊妹身上,就將他置諸腦後,從來也不曾回復他一句親密話兒,無怪他心裡對著我要非常怨恨。再一想想以前小時候在一個學校裡讀書,真是耳鬢廝磨,形影相對,彼此瞭解知識,又是深深款款,食則同桌,寢則同床,海誓山盟,恩情何等固結。便論我們挈眷赴粵,其時離筵慘痛,珠淚盈腮,猶可想見他那一種可憐狀態。今日的事,委實是我負他,並非是他負我。賽姑想到這裡,不覺一縷情絲從新蕩漾而起,手裡捧著那一封信,早就神馳意蕩,不知怎樣才好。

  不料在這個當兒,又忽然轉了一個念頭,驀的將銀牙一咬,暗暗提著名字喊道:「林賽姑,林賽姑,你的初志是怎麼的,如何今日見了這一封信就會改變宗旨?將來你這人還能替國家做一番事業麼?況且我如今已瞧破世界上一切情難,雖然剩此軀殼,尚無從擺脫,但是一遇見擺脫軀殼時候,我就要將浩然之氣,還諸太虛了。婉如的事,我既已遺誤于先,何肯再糾纏於後,他年未及笄,後來的幸福甚大,我若是再回他的信,叫他對著我抱無窮希望,不肯再嫁別人,豈非一誤再誤。他不負我,我轉負了他麼!婉如婉如,人各有心,不能掬以相示,隨後只要你聽著我的消息,才知道我林賽姑並非負義之輩,我這不情的表示正別具苦衷呢!」

  想到此處,對著以前的事,非常懊悔,對著以後的事,又非常畏懼,驀的在案上取過一柄水晶界尺,認定左臂上的傷痕使勁敲撲,一霎時滿腮清淚,索索落落滴滿衫袖。此時只把房裡站得幾個僕婢嚇得手足無措,又猜不出這位少爺是何用意,更不敢怠慢,早飛也似的跑入後進,稟告書雲小姐他們,說:「少爺忽然發了癲病,無緣無故的坐在房間裡,用界尺敲撲自己,像是不知道疼痛似的。在我們冷眼瞧著,幸喜少爺取入手裡的僅僅是一柄界尺,萬一另有一柄刀子在桌上,他一般會奪過來砍他的頸項,那可就危險的了不得了!」

  舜華同玉青聽見這話,嚇得急淚交流,立刻拽著衣裙向賽姑房間裡跑進。書雲小姐心裡雖然也是一般著急,卻比他們鎮靜些,忙站起身子,歎了一口氣說道:「我近來看這孩子舉動,與從前迥若兩人。他能知道悔過,原是好事,但是悔得太快了些,卻叫人異常懸心。」

  一面說著一面也就移步到了前進。

  這時候賽姑見有人進房,他早順手將案上那一疊信函,背著人向抽屜裡一塞,界尺擱在一邊,少不得起身迎接。舜華同玉青見他卻沒有甚麼變故,倒也沒有話說。書雲小姐冷笑望著他說道:

  「我聽見僕婢們告訴我那一番話,我們才走過來看你。我且問你,近來究竟安的甚麼心,一味的不瘋不癲,做出事來總叫人發笑?譬如你一個人好好坐在房裡罷咧,忽然想到甚麼去處,將父母的遺體任意糟蹋起來,這難道算你十幾歲的人應該做的。好孩子,你父母一生,單就生了你這一個寶貝,便是我青年守節,所為何來?不過指望你將來顯親揚名,既可慰你祖母的陰靈,又可報答你父親的恩養。我看你雖然將以前的那些閒情綺跡剷除得乾乾淨淨,然而卻從不曾讀書上進,勉為完人。

  要曉得你目前責任很是重大,年紀也漸近長成,我同你的母親他們也沒有別的希望,不過想趕緊替你娶一房好媳婦,一二年後生下幾個兒女,我們就可以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如今紛紛來替你說媒的很是不少,我初意還想起你當初在家鄉時候,那個趙家小姐同你非常親密,不過因為你那時還是喬裝,不便同人家提議姻事。那女孩子我們卻是瞧見過的,生得真是不錯,可惜如今相隔太遠,好在你們也沒有婚約,只得權且將他擱起,另行替你在此定親。你若是一味像這樣瘋癲,被人家知道了,又有誰肯將女孩子嫁給你這呆頭呆腦的女婿呢?你沒事時候替我仔細想想,看我這話說的可是不是?」

  舜華同玉青也接著說道:「可是你母親說的話,句句金石,你若是想娶妻子,就不該像這般舉動。」

  賽姑先前聽他們在此侃侃說話,也只默然聽著,並不拿話去攙雜他們,惟有翻著兩個小白眼睛珠兒發愣,此時知道他們的話業已講完,他轉哈天撲地烈烈狂笑起來。轉將書雲小姐他們嚇了一跳。但見賽姑笑了一會,重行望著他們說道:「母親你們希望我好好上進,拿別的話來哄騙我都還使得,若是拿這娶親的話來哄騙我,那可是你們走錯了路了。老實告訴你們罷,像中國目前這樣累卵世界,已經岌岌有朝不保暮之勢。依我的心理,方且恨我那祖父不該娶親,以至生了我的父親;我又恨我那父親不該娶親,以至生了我。你們想想我還肯娶親,再生下我的兒子麼?譬如我的兒子他本來是沒有的,只因為我娶了親,他便有了,既然不幸又有了他,以後中國越危,他的慘痛愈大。將來他所受的慘痛,都是我成就他的,他若是同我一樣明白,可不是恨起我來,也如我今日恨我的父親,恨我的祖母。在兒子的愚見,以為要想脫離這萬惡世界,固然不可娶親,便是要想挽救這萬惡世界,也須得人人不思量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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