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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第二十三回 憶墜歡玉人嗟薄幸 釋宿憾公子懺閒情

  趙玨因在路間不便和方鈞講話,遂邀同那個女郎向自己家裡去暫息一息。那女郎感激方鈞援救之恩,也就欣然允諾。三人先後行著,穿過幾條街道,已抵趙玨門首。趙玨先行進門,早見他母親同妹子站在階下,向他問道:「适才外間傳說,公園開會,兵警捕捉為首滋事的人,說是槍彈橫飛,打死的很是不少。我們深恐你也在那裡,同你妹子委實放心不下,難得你如今好好趕回來了,不知你可曉得公園鬧的這事沒有?」

  趙玨笑著說道:「不瞞母親說,兒子剛打從公園回來的,還邀約了一位女士,要累母親同妹妹替我招待。可喜方天樂大哥亦已到了,适才在公園門外不期而遇。」

  湛氏驚問道:「方少爺如何這一會子又轉回來了?他同秀小姐往北京還不曾隔多少時候,其中定然另有緣故呢。」

  他們剛在這裡說著話兒,外邊的方鈞早偕著那女朗盈盈近前。趙玨便一一替他介紹,這是家母,這是舍妹,那個女郎忙上前鞠躬行了初見的禮。此時大家且不走入內室,便都在大廳上面分著賓主坐下來。

  先是湛氏向方鈞問道:「方少爺,你的姑母同你表姊都還安好?先前你說是在北京多耽擱幾日,怎生又匆匆折回?抵省之後,何不徑到舍間,為何又在公園裡邊同我玨兒碰在一處?」

  方鈞微微笑道:「侄兒此番來南的緣故,其中細情十分複雜,隨後再一一告稟伯母。至於問到侄兒不曾一經輕造貴府,轉向公園那地方去走動,也有一種原因。侄兒此行甚是匆促,僅僅孤身一人,來不及多攜行李,下了車站,信步進城,一路上只聽見許多人傳說,說是公園裡一班女校學生在那裡開『促進和平』的大會。侄兒平素久已抱此宗旨,惜無同志,今日忽然聽見這事,非常愉樂;又覺得時候還早,便在那裡多勾留一會再來拜謁伯母也不為遲。於是隨同那些瞧看熱鬧的人,一路迤連行來。其時又見許多人紛紛折回,揚言女校學生業已肇禍,警廳裡已派了無數警士去捕捉人犯。小侄驟聞此言,不覺止不住心頭憤怒,暗念當這共和時代,中華民國為百姓所公有,不為政府所私有;況且促進和平,總算是愛國的作用,不能就妄入人罪,公然去捕捉起來。小侄其時雄心勃勃,格外不肯遲緩,飛也似的想去公園探看他們的舉動。誰知剛到得公園門首,竟有一班野蠻軍士,成大夥的追逐一個女士。」

  方鈞說到此處,便用手向那女郎指得一指,湛氏同趙瑜不由吃了一嚇,大家都轉回頭來向那女郎瞧看。那女郎也不攙雜他的說話,只是俯首微笑。方鈞又接著說道:「任是女士這般勇猛,終覺得寡不敵眾,不料又被腳下樹根一絆,幾乎遭了他們毒手。我實在怒不可遏,也顧不得凶吉,立刻跳過去打倒幾名軍士,才救了女士出險。畢竟是女士的造化,適值天色曛暮,閒雜的人又擁擠不開,我便趁勢挈著女士,避過他們的眼目,否則憑小侄一身本領,若是同他們再鏖戰起來,這勝負還未可知呢!」

  說畢又回頭笑向趙玨說道:「璧如,你幾時瞧見我的,怎生便知道從後面趕來?但是你既在場,為何竟容他們這般猖獗,就不上前排解排解?說幾句公道話兒,也見得你的心。」

  趙玨聽見方鈞駁他這話,頓時臉上紅了一層,勉強笑著說道:「大哥你不知道,那些軍警委實野蠻得利害呢,肇禍之頃,誰也不在那裡憑公伸說,無如他們一句都不理你,你若再出一出頭,他老實就要捕起你來。我不怕大哥笑話,我在那時候,喉嚨都喊破了,到這時候講話還有些嗆咳。」

  說著又咳嗽了兩聲,站起來向痰盂裡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又說道:「我第一件不放心這位女士,他其時發表的意見,沒有一個人不贊同的。若不是兵營來得太快,大家早就鬧入軍民兩署裡去了。」

  趙玨隨即又將那女郎如何演說,如何咬破纖指寫成血書的話,鋪表揚厲說了一大遍。這時候早把坐在旁邊的趙瑜說得傾佩無似,更不怠慢,立刻跑入後邊,取了許多敷藥以及玉樹神油出來,扯出那女士皓腕,殷殷勤勤替他紮縛好了。見他衣服上面不無沾染了些泥垢,又引著他到自己閨房裡,命僕婢將水盆呈上,讓著他盥沐,又在箱子裡取出幾件簇新衣服替他穿換。忙亂了好一會功夫,通共還不曾問著那女郎姓氏。

  一直等到那女郎收拾完畢,重行出來。還是湛氏想起這話,笑向那女郎說道:「今日在公園開這大會的,既是我們省裡的女子師範學校,可想小姐定然也在那校裡讀書了?聽小姐的口音,卻不像是我們福建人氏,小姐畢竟貴籍何處?芳名叫做甚麼?打從幾時入這學校的?」

  那女郎笑了一笑,說道:「承伯母垂問,侄女慚愧得很。今年已經十六歲了,據家父的意思,很不願侄女從事學校,硬逼著侄女老在廣東享家庭之福。無如侄女的宗旨,與他老人家迥不相同,總以為今日國事已在存亡危急之秋,男子固不容置身局外,女子亦未宜袖手旁觀。譬如一肩重擔子,一個人扛著就覺得十分吃力,大家分任起來,總要輕鬆得許多。是以侄女雖然蟄處深閨,卻時時希望雄飛,斷斷不甘雌伏。因是想出一個方法,將我那老父騙得一騙,然後才容侄女到這學校。」

  湛氏接著笑道:「你們聽聽,這小姐口齒,簡直同我家瑜兒一般無二。我只恨老天為甚不將你們都變做男孩子,省得你們抱著這一種雄心,無處發洩。」

  趙瑜將他母親袖子扯得一扯,笑攔著說道:「你老人家可不用在這裡打岔,你聽這位姐姐往下說罷,照這樣講起來,可知姐姐入校時候未久,怎生今天又鬧出這樣變故呢?」

  那女郎又笑道:「便因為南北議和代表近日仍然各持極端主見,不肯稍稍遷就,將這和局聯絡成功,要曉得目下歐戰告終,外人要措置我國的主張,正在那裡鷹瞵虎視。東鄰逼處,益複要制我們死命,哪裡還容他們玉帛雍容,委蛇壇坫?他們這些大老,固然要保持他們權利勢力,我就不服我們這些窮而在下的盡讓他們醉生夢死,不去促進和平?伯母同姐姐聽著不必生氣,福建同我們廣東,不過僅隔著一省,要知道這時候我們廣東早已對著和平,力持正論,惟有貴省的人物,簡直至今不曾有所表示。侄女不自度量,爰在本校著提倡此議,幸蒙諸多姊妹,很以侄女的辦法為然,所以特地揀在這公園地方,開了一個促進和平的大會。侄女的用意,不過想鼓舞鼓舞貴省的同志,不料警廳長官不察愚衷,轉以破壞治安來相干涉。侄女其時一腔冤憤,無可發揮,少不得便暴動起來,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

  說到此處,又笑了笑道:「侄女此舉,不免意氣用事,原也算不得甚麼義勇。但是若叫伯母聽著,總該要責備我們做女孩子的不守本分。莫說輕易不應該同男人交手,便是這抛頭露面,在大庭廣眾之中公然演說國事,也就軼出規矩之外了。其實要論侄女的心理,只恨我那一柄九獅寶刀還擱在我的宿舍壁上,早知道今日有此變局,應該將他攜帶出來,像那種野蠻的軍警,多砍他幾個,也好替地方上除害。政府只顧糜費許多糧餉,養著這許多軍警,為他們干城之選。其實像這樣倒行逆施,轉覺得地方上沒有他們,倒還安靜些,不知將來可能有這步希望沒有呢?侄女手無寸鐵,雖然不曾砍著他們腦袋,然而吃侄女一頓手腳,也打得他們鼻青眼腫,煞是快活。落後因為他們的黨羽越來越多,侄女一個人幾乎遭了他們毒手,那就虧這位先生慨然相助,救了侄女出險。」

  一面說,一面就用手指著方鈞,粉臉上很露出異常感激的神態。隨即又恭恭敬敬立起身子,向方鈞同趙玨兩人問著他們姓氏。方鈞連稱不敢,又笑說道:「我們還不曾請教女士貴姓,裡居何處?」

  那個女郎含笑忙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小小卡片遞向方鈞手裡。方鈞接過一看,原來上面印著「繆芷芬」三個小字,不由驚訝起來,向趙玨說道:「原來女士便是陶如飛陶大哥的令姨!你去想想,哪裡料到大家會在這地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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