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二


  起先他夾雜在眾多女學生之中,別人也不曾注意。這一會忽然鶴立雞群的翹然顯露,大家的眼光有個不全行注射在他身上的麼?那女郎不慌不忙,從人聲鼎沸的時間,他也不搖鈴,也不講話,只輕輕的將他那兩片纖掌拍了幾下,好笑那些人不但不敢嘈雜,連鼻息兒老實都不肯呼吸,怕擾亂了這女郎掌聲。那女郎擊過手掌,方才提著那鶯燕般喉嚨,說了一句:「諸君且請安然坐下,聽我一言。」

  這一句話不過才出櫻口,不知為甚麼,大家好像前清官僚奉了大皇帝上諭一般,登時一個個矮挫下來。只聽見四下裡撲通撲通的坐得屁股價響,坐定了動也不敢少動,居然凝神壹志,側著耳朵在那裡靜聽。那女郎仿佛眼胞裡還含著汪汪清淚,慨然說道:

  「瞧諸君适才這一番慷慨激昂的神態,有甚麼目的?照這樣子還有達不到目的道理?只是我們中國人的熱度,外人譏誚我們多則只有五分鐘的延長。這句話,列強可以說得,我們同胞卻萬萬承認不得!這承認不承認,也不在乎口頭辯論,倒是要在最後一步上著想。諸君要曉得我們國家責任,當初付託在君主手裡,今日已完全付託在我們公民手裡。君主不能愛國,罪在君主一人,畢竟還是少數;公民不能愛國,罪便在中國全體。一個人不知道愛國,還可以聲罪致討;若是中國全體都不知道愛國,這又有誰來聲罪致討呢?不是簡直要應了外人的訕謗,說我們中國非得亡國滅種不可了!據我個人的眼光看起來,一定要說我們便該亡國滅種,這卻是沒有的事。

  我又何以見得呢?因為我們同胞,心腹裡總還蘊著一種自強獨立的抱負,不過沒有人提起我們,我們便就昏昏沉沉,各人仍去幹各人的營私罔利,不知不覺的就把國家撇在腦後。一經有人忽然提起,我們良心上立時也就感發起來,恨不得立刻便將這國家造就到與列強平等的地位。譬如我們今天不過才對著這南北議和一事,略略發表點意思,承蒙諸君不以我們為輕舉妄動,登時興高采烈,喊著『贊成』『贊成』!鄙人不敢非薄諸君,鄙人所最懸心的,諸君此刻在公園裡,沒有個不贊成的道理;但怕一經出了這公園大門,不贊成的固然不去贊成,便是贊成的也就不贊成起來。照這等看起,轉不如仍將這議和重大事件交給南北兩方代表還爽快些,又何須搖旗呐喊,要我們這些沒有政權的人促進他們做甚麼呢?」

  這女郎正在講臺上面高談闊論,單就他那一種熱心毅力而論,真是字字出自肺腑,比較社會上那一班英雌,每逢遇見演說時機,他們必須跳上去出一出風頭的不同。其時在座的男女兩席,雖然不曾嘩噪,然而那擊掌聲音已經隱隱隆隆,仿佛那雷霆隱在雲霧裡一般,在勢要乘機而起。再一看到女郎說到沉痛去處,驀的從衣襟底下掏出一方潔白手帕,約莫有一尺來長,鋪在案上,霎時拳回纖指,湊近櫻口,下死勁的一咬,咬得那纖指鮮血淋漓。面不改色,低著粉頸,揮揮灑灑在那手帕上用血寫出八個紅字,是「赤心愛國,永永不移!」

  寫到第二個「永」字,指血已罄,他又在那創痕上重咬了一下,方才將字寫完,高高舉起,給四面坐的人瞧看。這個當兒,那一片震天震地價吆喝,真是萬竅齊鳴,翻江擾海,人頭攢動,不約而同的都喊著「小小女郎尚且如此熱心愛國,我們若再坐視不理,不去少助一臂之力,簡直不是人類!」

  內中又有好些少年,站起來創議說,我們進行第一便上街做一番示威行動,然後大家擁至軍民兩署,責問這一班官吏,對於此番南北和議是否有所贊同?他們如若唯唯否否,不給我們一個滿意辦法,我們立刻便鬧將起來,拚個以身殉國。與其將來做了亡國的奴隸,轉不如此刻烈烈轟轟將性命結識了他們罷。在場的人如若有一個不表同意的,我輩就奉敬他這件東西!且說且將桌上的一個茶盞,豁琅琅的向地上一摔,從這一聲之中,登時沸反盈天,秩序大亂,便有人結合了大隊,勢頭洶洶的要向外間奔走。

  趙玨見這個光景,也就雄心勃發,夾雜在裡面隨聲附和的吆喝。這時候廳外的警士哪裡還敢怠慢,立刻整齊隊伍,魚貫進來,向他們攔阻。這一班人誰也不肯服從,仗著人手眾多,劈手將先前進來的那個警士一掌,眾人也就一齊上前,扯的扯,打的打,一時攪得大亂。警笛亂鳴,不多片刻功夫,已有許多兵隊上前捉人,個個背上都扛著鋒利無比的洋槍。那些在場的人畢竟都是意氣用事,見了這種勢派,知道事情不妙,早就見機而作:有打從屏風後面逃走的;有來不及出門,跳著窗子向外飛越的。眾多女學生也就倉皇無主,夾在人群之中躲避不迭。

  惟有趙玨很不放心那個演說的女郎,見他依然站在講臺上,聲色不動,手裡還拿著那方血書手帕,臉上轉露出無限誠毅顏色,心中著實欽佩不盡。至於那些虎狼兵警,早捕了許多男女,其時又躥上兩名警士,鷹拿燕雀的想來扯那女郎下來。那女郎不慌不忙,用手推了一推,那兩名警士,好像隨風落葉都跌入台下去了。那女郎然後才跳下臺,舉起那粉也似的兩條玉腕,橫衝直撞,從兵警中間打開一條道路,已躥出大廳外面。叵耐這件事已傳入督軍署裡,督軍異常震怒,又加派了許多兵隊到公園裡來彈壓。那跌倒的兩名警士已經爬起,趕在女郎背後,大聲呼喚說:「這便是倡議搗亂,拒捕兵警的要犯!千萬不能放他逃走!」

  先前進來的兵士,以及督署裡續派的兵士聽了這話,放著眾人不去趕逐,都合攏過來圍著那女郎不放。此時尚因為公園是遊人眾多地方,不曾開槍,否則那女郎焉能逃得性命?究竟那女郎雖是勇猛,區區弱質,如何抵禦得過?

  趙玨焦急萬狀,只遠遠的附合在那些膽大的遊人隊裡大聲呐喊,攔著那些兵警休得用武。那些兵警哪裡去睬他們,將那女郎已逼到公園門首。天色漸漸黑暗,街市上的人已得了這種消息,早紛紛擁擁跑向公園來瞧看熱鬧。人聲鼎沸,如臨大敵一般。那女郎身手伶俐,凡是有近著他的兵士,都被他打退,只是彼眾我寡,且戰且卻,依然出不了重圍。女郎面上雖然並不畏懼,然見這種勢頭不好,心下畢竟也有些張皇起來。剛要出園門時候,不防腳畔有一株古樹根兒,將那女郎纖足一絆,撲的跌落下來。眾兵士大喜,不由分說,一窩風擁得上前,用手來捺女郎。門外門裡的閒人沒有一個不替他捏一把汗,以為今番這女郎必然被他們擒獲了。他們都一齊圍過來,伸著頭,墊著腳,看那女郎如何施展?

  那女郎在這跌落當兒知道要遭毒手,更顧不得青紅皂白,倏然飛起右腳,將第一個上前的兵士打退了有好幾尺遠,意思便想就此站立起來。其餘許多兵士哪裡肯放鬆一些,齊打夥像餓虎似的都撲過來。危急之際,間不容髮。不料在人叢裡驀然躥出一個少年,打了一個鷂子翻身,將一眾兵士紛紛擊退。也顧不得道途漆黑,從萬聲喧嚷之中扯著那女郎飛奔出了公園。好在一路上閒人甚多,他們幾個竄身,已經不知去向。這一班兵士見那女郎已走,卻也不去追趕,但施展他們餘威,又向園子裡去亂行捕獲。趙玨先前看見女郎傾跌,不覺頓足長歎,說:「罷了罷了!」

  恨不得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又防無辜的闌入這漩渦裡,要被母親他們埋怨。正自遊移不決,不料居然出來了一個同志,將那女郎生生救出重圍。他這一快樂,幾于無可形容。還有一層奇怪,遠遠看見救那女郎的人,分明與方天樂模樣一般無二,暗想天樂這時候尚在北京,他斷然不會飛到這裡,無巧不巧的來救這女郎出險。然而再一思索,那人的身段衣服簡直便是天樂,真叫人無從索解。想到此際,更不遲緩,立即擠出人叢,隨著二人身後一路趕去。隱隱約約越過幾重街道,人煙漸漸稀少,那人同女郎的腳步也就緩得下來,趙玨趕緊跨上幾步,凝神向那人一望,不是天樂更是誰呢!不由大笑說道:「天樂天樂,你怎生來得這樣巧法,是幾時到了省城的?你同這位女士認識沒有?」

  方天樂此時喘息略定,也不料到在這地方會遇見趙玨,驚喜交集。那女郎不消說得,自然感激方天樂相救之惠,正待開言道謝,趙玨望瞭望,見路途之間不免有行人往來,大家聚攏在一處很不方便,就先向女郎說道:「敝居去此不遠,女士如不見棄,可即移玉至舍間一談,省得在此招搖別人耳目。」

  那女郎慨然允許,三人先後行著,一齊到了趙玨家裡。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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