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那個朋友急道:「如今世界上的事也說不得個公理,只要有誣陷人罪的導線,他管你有仇隙沒有仇隙。好像這件事我打聽得明白,便是你家那位姨娘同他的情人聯合起來告發你的。我同你畢竟是至好朋友,既知道這緣故,不忍無辜的坐視你入人圈套。你自己趕快去打算罷,事機重大,我也不便同你多談,改一天我們再會。」

  說畢,又兩邊望瞭望,方才一溜煙跑得無蹤無影。

  這一番話,轉將個方鈞弄得茫無所措,心中疑信參半,轉一步一步走得回來,將送信一件事倒忘記了。方氏見他臉上變了顏色,手裡依舊拿著那封信函,不知就裡,笑著問他道:「怎麼你去送信的人又巴巴跑轉家裡,敢是忘記甚麼言語不成?」

  方鈞搖頭說道:「姑母這信正不必別勞周折,老實侄兒還向福建去走一趟罷。」

  方氏笑道:「你同你姐姐剛打從福建回來,還不曾住得多少時候,如何又要向福建去走一趟?委實你們少年孩子不知道往返的辛苦。在我看,你到福建也沒有要事,不如還在這京城多住幾時的好。」

  方鈞將眉頭皺得一皺,跌腳說道:「侄兒原想在這北京多住幾時,只是外間又鬧起風潮來了,硬生生的逼著侄兒無容身之地,於是便將今日在路上遇見那個朋友所說的話一一告訴了方氏。又說道:「至於他們疑惑我家那姨娘在裡面通同作弊,這話卻恐未必。那一天晚間在姨娘房裡同他相見,覺得他待我也還十分殷勤,又叮嚀我叫我將行李移置家中暫住。侄兒雖不曾竟自答應,然而未嘗不感激他。彼此要沒有深仇,何至便報告我,想置我於死地?」

  方氏聽他這番話,不由嚇得索索的抖個不住,急得說道:「侄兒你倒不要這樣托大,你那姨娘口蜜腹刀,奸詐百出。譬如我有時候回去問問你父親的病,他對著我聽是酣言蜜語,像是親熱似的,誰知他在背後常常挑撥你的父親,議論我許多短處。他既有心要陷害你,有甚麼幹不出來呢?」

  方氏剛說到此處,陡然門外有敲門的聲音,其聲甚急,不似尋常人來往神態。方氏益發嚇得要死,連連擺手叫方鈞躲向他房裡去。方鈞此時也覺得茫無所措,真個便揭起門簾,跨得進房。适才的話,秀珊已聽得清楚,正代方鈞捏一把汗,見方鈞進來,兀自起身迎接,自家轉立向房門外面,替他掩蓋著防人瞧見。方氏忙開了大門,幸喜並不是甚麼捕獲方鈞的軍隊,原來是方公館姨太太打發來的一個僕婦,口稱「奉著姨太太分付,立等方少爺前去說話,不可遲誤。」

  說畢掉頭便走。方氏剛自回他說方少爺不在這裡,那個僕婦也不曾聽見,方氏將門關好,戰戰兢兢的轉入內室,見方鈞正同秀珊站在一處,不由含著眼淚說道:「這事委實不好,剛才是你家姨娘打發人叫你前去,你仔細想想,這不是他特地來誘你入他的陷阱?你試將主意拿定了,還是去見他不見?」

  秀珊忙接口說道:「娘又來糊塗了,既然知道是姨娘那邊施的詭計,表弟如何還可以去得?」

  方氏點頭說道:「秀兒所見,一點不差。照這樣看起來,這北京地方你萬萬再逗留不得了。你适才說的要向福建去暫避一避,不如就此走罷。」

  方鈞此時已是茫無主見,趕忙跑入自家住的那個屋裡,將要緊物件打疊在一個皮包之內,隨即向方氏母女告辭。捱到黃昏時分,悄悄的上了火車,簡直向南邊進發。後來那個彭璧人打探得方鈞業已逃去,忙去告知小賽金,還笑著說便宜了這廝。及至方浣岳病急時問及方鈞行跡,小賽金支吾了幾句。是以他們父子自此以後遂終身不復相見。這是後事緩表。

  且說趙玨住在家裡,百無聊賴,終日除得閉戶讀書,有時候便向外間同幾個知己朋友談笑排遣。這一天正坐在自家那所書房裡閱看上海報紙,見南北兩方已有停戰命令,各派代表在上海租界上開始和議,不覺浩然興歎。只說了一句:「同是中國的人民,在先本不應啟此兵爭,今日又何消各持意見?眼見得這些代表,必然各人有各人的心理,怕這和議一時還不見得遂能成就。在我看起來,他們既分成兩派,這其間若有處於第三位的人出來替他們促進和議成立,或者還有點指望,否則日日言和,還不知弄得末了作何結局呢!」

  想到此處,兀自懨懨不樂,撲的將那一搭報紙摜在一邊,支頤不語。這個當兒,忽聽得內室裡有談話聲音,好像是母親同妹子趙瑜在那裡辯論甚麼似的,遂不禁提起腳步,蹜蹜的向後邊踱去。湛氏一眼看見趙玨進來,忙向他說道:「玨兒你來替你妹妹斟酌看,他因為林家那個少爺病著,他兀自不能放心,他同我要求,叫我放他獨自向廣東去走一趟。如今各地方雖然沒有甚麼兵事,然而以你一個伶仃弱質,又不曾行過遠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在此阻攔他幾句,他便哭了。」

  趙玨轉頭一看,果然見他妹子坐在靠窗口一張椅子上,愁眉淚眼,大有不勝之態。趙玨老大不甚願意,不由冷笑著說道:「母親說妹妹未曾經過遠行,怕路途上不很方便,這話固然是不錯的了,然而在我看起來,這還是第二件可慮的事,我倒要請問妹妹,即使你到了廣東,走到林府上要同他家少爺相見,這相見的緣故究竟持何名義?若說是幼年同學,他如今業已改了男裝,別人看著一定要橫生蜚議。就依妹妹決心要同林少爺聯成婚約,你們又不曾告知兩家的父母,妹妹此番到了那裡,非鴉非鳳,叫人家怎生看待你為是?在我看不如將一條妄想劃除乾淨,在這福建地方若遇著相當的人材,母親從速將妹妹的終身完結了罷,省得妹妹鎮日價將這件不要緊的事擱在心上。」

  趙瑜原因為他母親不順從他的意思,坐在這裡生氣,不料趙玨進來,益發說出這樣不近情理的話,格外怨憤交集,更不同他辯駁,早摔手一躲向房裡,和衣倒在床上去了。湛氏見此情形,好生沒法。趙玨也覺得十分無趣,冷笑了兩聲,依然向外間行來。時剛逾午,意思想出去尋訪朋友閒話,整頓了衣履,一步一步向街上踱去。驀的見道路上的人紛紛傳說,大家嚷著有一班女學生們在公園裡開會,好生熱鬧,我們就不相信,如今世界上的事,新鮮花樣愈出愈奇了,國家打仗不打仗,是那些大人老爺們應該干預的事,與我們做百姓的有甚麼相干?與他們做女學生的益發沒有相干了!怎麼他們也要趕在這裡鬧得煙舞漲氣?還是我們老前輩說的話一點不錯,國家拿出白花花銀子開設學校,沒有別的好處,只是轉同那些大人老爺們去做對。不怪這學校是我們中國內不應該設立的了。趙玨一面走,一面聽在耳朵裡。暗想據他們的口氣,這分明是我适才說的,在南北兩派以外,處於第三位的人好促進和議的了。不料這樣事,我趙玨雖然想到,畢竟還不曾做到。如今做到的,轉在那一班英雌,真要叫我們鬚眉愧煞了!左右閑著沒事,不如就向公園裡去瞧瞧他們議論,看是怎生一個辦法。於是也不去訪那個朋友了,一直折轉過來向公園一路行去。

  其時那條路上果然紛紛擁擠,行人委實不少。及至進了公園大門,兩旁綠樹參天,青苔遍地。又穿過幾條甬道,落後到了一座廳上,是平時遊人憩息之所。早見廳旁柱上,用一張白紙高高貼在上面,寫著「促進和平大會籌備處」。一條一條的長凳擺設得齊齊整整,男女賓客各有席次,絲毫不亂。到會的人大家都列坐在那裡了,談笑喧嘩。從紛雜之中,都還露著靜穆氣象。趙玨便在男賓席上揀了一個座頭端然坐下。約莫停了兩刻鐘光景,座中諸人不約而同的都伸著頭向外邊瞧看。原來那一班女學生已經排列著隊伍,履聲橐橐走得進來。前邊有一面繡旗隨風招颭,白地黑字,分明繡著「女子師範學校」字樣。大約因為今日這件事不比甚麼慶賀的紀念,都含著哀感的意思,卻一例不曾奏著軍樂,越顯得非常沉靜。演說台旁,本來設著他們的坐位,坐定之後,有一個年紀三十多歲的婦人先行登臺,搖了一回鈴,侃侃的報告今日開會宗旨。鈴聲甫作,頓時鴉雀無聲的,不似先前嘈雜。隨後便由諸女學生繼續登臺演說。

  趙玨一一看去,卻沒有一個認識的,暗想早知道今日有此盛會,應該將妹子趙瑜約得來,他總該同一班女學生認識。正演說得熱鬧,外面已有好幾個警士裝束的人在那裡探頭探腦的張望。原來當地長官因恐人心浮動,最忌他們這一班躁進的人開會演說,雖不肯公然出來干預,已囑付警察廳長派有許多警士在那裡防範一切,若有激烈的舉動,准許他們上前解散,萬一解散不聽,那可就要借著維持治安的名目實行捕獲,懲一警百了。眾女學生哪裡得知,先前不過譏誚政府裡沒有議和的誠意,後來又講到政府全不足恃,我輩若是真個希望和平,非得群策群力,由商學界裡各立一個促進和平的大會,做兩方議和代表的後盾。政府一日達不到議和目的,我們做百姓的理合不納租稅,不能將我們辛苦掙得來的金錢,供他們這一班野心家爭權攘利的用度。

  剛說到此處,那場中一片擊掌之聲如雷而起,竟有大家站起來喊贊成贊成的。這個當兒,那會場秩序著實有些紊亂,好些男人家都猴在凳子上,將身子站得高高的,倒像看戲的人看到特別的好處,竟不知不覺要想出個風頭起來。前面站起的人擋著後面坐的人眼光,那坐著的也許要站起來了。瞧這樣光景,依那些躲在外面的警士就想闖進來熱鬧熱鬧。說也奇怪,忽的從那一班女學生人叢裡飛出一道寶光輕輕落在講臺上面,不獨將場裡的人陡然噤了一噤,便連場外的人剛要闖進來時候,早被那道寶光將他們嚇轉回去了。哈哈,著書的又來講笑話了,這寶光究竟是個甚麼東西?如何竟能具此絕大魔力?諸君諸君,這種魔力委實大得很呢!不明白說出來諸君也不得明白,原來這一道寶光閃過之後,便將一個絕標緻絕玲瓏的女郎色身發現。猜他年紀也不過十五六齡,至論他的姿顏,不但通福建省裡尋不出第二個來,怕統中華一個全國,他也要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別人要駁我這話如何說得這樣把穩,我便將适才諸位對這女郎的神態描寫出來,就可以算是一個大大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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