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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這一天晚上,彭璧人原約定了到小賽金這裡來下榻,不料一直待至起更時分,那個彭璧人影子也不曾來,小賽金心裡十分不樂,將兩個丫頭支使開了,獨坐在銀燈背面,在那裡長籲短歎,靜待情人。他哪裡想到冒冒失失的忽然跳進一個方鈞進來。方鈞進房的神情,他早就瞧科九分,知道他已經見過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少不得要告訴他自己的劣跡。雖然在倉卒之間用了幾句話將方鈞騙住,又聽見方鈞一時並不出京,以後有這方鈞住在家裡,不但自己的舉動有許多不便,還怕他窺出動靜。他又是個當過軍官的,萬一再尋根究底,被他看在眼裡,我這性命保不住不十分危險。因此越想越怕,越怕越恨,看看的鬥轉星移,時將半夜,苦沒一個商量的人。

  在這個當兒,忽然外邊有輕輕敲門的聲音,小賽金止不住心頭跳了兩跳,知道是彭璧人來了,立即喚起一個丫頭,命他前去開門,將彭璧人放得進來。彭璧人才跨進房,早一眼看見小賽金慵眉愁黛,楚楚可憐,猜是他埋怨自己來得遲了,不禁陪著笑臉向他安慰道:「真個晦氣,不早不晚,偏在打從津浦鐵路上來了一位車務總管,那個蠻子,別的不喜歡,又只喜歡幾張麻雀,死命的扯著陪他打了十二圈。打完了以後,大家忙著吃酒,我是假推著身子不快,連飯都不曾好生吃得,跨上車子就趕到你這裡來了。你若是因為這個抱怨我,我的委曲真個就無從辯白呢。」

  小賽金不由笑了笑,向他眨了一眼,說:「別人家有別人家的心事,倒不在乎你來得遲早,你早來也好,遲來也好,以後便永永的不來也好。」

  彭璧人笑道:「你又來了,這不是分明怪我!我以後為甚要永永不來?便是死了,我的魂靈兒也一日要來一百遍呢!」

  小賽金笑道:「呸!誰同你枉口赤舌的死呀活的亂說!我告訴你罷,我家大少爺叫做方鈞的,他今日已打從南邊回家,适才不知聽了誰的報告,走到我房間裡,那兩個鼠眼睛兒東張西望,連甚麼地方他都瞧到了。幸喜你不在這裡,被那個蠻子糾纏著,若是你早來一刻,怕不有岔子鬧出來。我雖然不見得怕他,但是鬧出來以後,我終究還擔著這虛名兒,在他家裡,不見得他便不能干預我們的秘密。我聽他的口氣,好像一時還不見得出去,像這樣終日坐在屋裡,他又比不得那老不死的病在床上,萬一看見你的影子,他是充當過營長的,平時殺人不眨眼睛,你這文弱的身軀如何敵得他過?我适才所以坐在這裡愁悶,不料你卻跑得來了。」

  彭璧人驟然聽了這話,不由嚇得臉上變了顏色,一時間沒有主意,只是望著小賽金發怔。

  小賽金見他這模樣,不由噗哧一笑,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說:「怎麼你聽了這話會不開口了?天下事除得死法要想活法,難不成白讓他分開我們的情愛。你不用害怕,我問你一句,先前不是聽說京裡傳說,因為方鈞通了南軍,故意打了敗仗,潰散營頭,他摜下來逃走了。陸軍部裡不是恨得他牙癢癢的,要將他活捉住問罪。如今倒好有多時不聽說這話了,橫豎你們在部裡,像這樣消息總還會打聽得出來。如若陸軍部裡要這人時,你不會前去替他出首,保不定還要給你點好處。你瞧我這主意可使得?」

  彭璧人被他這句話提醒,不住的點頭晃腦,似乎稱許他這主意很好。當下又重想了一想,向著小賽金笑道:「你的見識,真個比我們做男人的還高得十倍,只是這條計策卻未免狠毒了些。我同他平日又無仇無怨,不能因為我們二人的秘密交涉,轉去傷天害理,白白將人家性命送掉了。在我看,能夠有別的方法,叫他不敢干預我們的事最好,正不必跑去向陸軍部裡報告,便是報告了,好處還是他們陸軍部裡的人享受,不見得有甚麼大利益,挨到我們交通部裡,去同人家結下這樣冤孽,似乎也不值得。」

  小賽金見他不肯答應,立刻放下臉色,冷笑道:「好好,你果然是個菩薩心腸,再慈悲不過。罷罷,你既不肯下此毒手,我也犯不著去勉強你,只是從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你也再不用向我這裡來顯魂。老實說罷,同我要好的也不止你彭璧人一個,丟下了你,不見得我便尋覓不出一個知心貼意的漢子!哼哼,我倒不曾見過禍事已在臨頭,你還在這裡談因果,講報應呢!如今換了中華民國了,那些迷信的話一概都已取消,你便將他告發出來,政府裡槍斃了他,也是情真罪當,不見得那個方鈞當真會在陰曹地府裡告你一狀,叫你去償他性命。我倒不相信他們那些做總長次長的,動不動就去結果人的性命,其間也保不住沒有冤枉,也不曾見他們怕有冤魂來索命。你這豆瓣子大的錄事官兒,倒轉蠍蠍螫螫,裝著做起正經人來,可不把我牙齒要笑掉了!膽小沒有高官做,我替你算定命了,你也只好一世做個錄事罷咧。若想巴結做總長次長等的位分兒,怕你這顆良心不去改換改換,做夢也沒有你的指望!」

  小賽金越說越氣,倏的立起身子,向案頭一個古銅香爐裡添了一把芸香,高著喉嚨向那兩個丫頭說道:「你們快點提著燈便送彭老爺出去罷,我們這些惡人住的房屋,仔細不要將彭老爺薰染壞了。」

  小賽金說這話的時候,那兩個丫頭只嬉嬉的望著他們笑,卻站在旁邊不肯動身。彭璧人笑著說道:「嘖嘖嘖,你瞧你們這位姨太太氣性很大,人家不過同他商量著辦事,沒的倒引著他像決了口子似的滔滔不斷,說了有兩大車子的廢話出來。」

  說著便嬉皮癩臉挨坐在小賽金床沿上,悄沒聲的向他說道:「我的意思也不是單單衛護著那個方鈞,你想若是照你的那般辦法,少不得弄成一個北京裡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是我彭璧人替他出首,大家推原其故,必定要議論到我彭璧人為甚要替他出首呢?尋根究底,不是轉將你我兩人的秘密,無辜的就要披露出來。你是不怕人的,我畢竟在交通部裡混飯吃哩,萬一名譽因此損失,再與我這職務上有點關係,被總長他們知道,實行開除起來,以後我靠哪裡去謀生活?我家裡的那位老母,年紀已經就邁,我至今又不曾娶過妻子,這叫做『損人不利己』。想你最是憐愛我的,道不得便忍心望著我身敗名裂。我适才坐在那裡,默自想了一個好主意,包管告訴了你你也贊成。」

  小賽金此時依舊氣憤憤的撅著身子,冷笑道:「你說你說!」

  彭璧人便接著說道:「我這計,叫做『聲東擊西』的計。當年諸葛亮軍師便用這計驚走了曹操的,是再穩當不過。因為我有一個朋友,本來同我在過一家錢鋪子裡,他也做夥計,我也做夥計,後來我謀就了這部裡錄事,他也混入北京,便在那個陸軍部裡充當一名偵探。平時我們會見,總算要好不過。我便在早晚去悄悄報告他,說是如此如此,他得了這個消息,自然便要趕緊率領兵士前來捕捉。若是果然被他捕捉到手,這就未免太毒了。我想便將這好人給你去做,你在背地裡給他一個信,他自家性命要緊,哪裡還敢在這北京城裡逗留,一定是溜之大吉,我們只要打發這冤家離了眼前,也不必一定要置他死地。至於我的朋友那方面,他們捉獲不到方鈞,應該怪他們手段不靈,卻不能怪我報告的不確。這是兩全其美的法子,料想你聽了也該以為然的。」

  小賽金笑道:「你這人真是慈善不過,菩薩不保佑你別的,定要保佑你生一個肥頭大臉的孩兒!」

  彭璧人笑道:「我又沒有妻子,這肥頭大臉的孩兒,少不得要累及你的大肚皮了!」

  小賽金望他一笑,又啐了啐,方才彼此解衣入寢。

  再講到方鈞在他姑母那裡住著,方氏連日便催著他寫回信寄給福建,說秀兒親事准照這樣辦理,一經那邊擇了好日子,或者請他家少爺到京入贅,或是我親自送秀兒到福建出嫁。一言為定,永無翻悔。方鈞卻因為抵京之後,連日不無偷著出去會晤自己一班至好朋友,有些朋友便約他在外間吃酒,兀自忙得不得分身。又遷延了幾日,方才靜靜的坐在屋裡,將寄福建的信函寫好,用著雙掛號的郵票,親自到郵局裡投遞。剛在出門,走不到兩條街,迎面遇見前日在一處吃酒的一個朋友,驀的見了方鈞,很露出驚訝意思,慌慌張張的四面望瞭望,失聲說道:「哎呀,天樂你怎生還不曾知道,兀自這般從容不迫的在街上行走。」

  方鈞不知就裡,笑道:「你問我知道甚麼?我在這街上行走,又有甚麼妨礙?」

  那個朋友殺雞抹脖似的望他眨眨眼,引他到一條僻巷裡行去。方鈞心裡也十分疑惑,進了那條僻巷,彼此站立下來,那個朋友冷笑道:「怎生你自家的關係都不吃緊?你可知道有人替你在陸軍部裡報告,說你潛逃入京,窺探政府舉動,保不定這時候已有人去捕獲你了!」

  方鈞聽了不免吃了一嚇,忙按了按心神,含笑問道:「這話是打哪裡說起?我自問生平,卻不曾同人有這偌大的仇隙,何至誣陷我這樣罪名?誰不知道我已同南軍脫離干係,我做甚麼又替他們出力,來窺探政府舉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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