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趙玨此時手裡正捧著酒杯子,一杯一杯的盡往嘴裡去灌。聽見他們二人所說的話,便將酒杯放在席上,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說道:「世界上竟會鬧出這樣怪事,便是做夢也夢不到這般幻境!不瞞二位大哥說,自從在家鄉初晤那『林小姐』以後,兄弟久已魂顛夢倒,甚麼事件都沒有心腸去幹,以為一生幸福總關係著此人身上。目下方才可以就緒,希冀這番抵粵,遂我平生之願。适才老伯母一番雷轟電掣的話,簡直一聲頭的喪失我的魂魄,哪裡聽得出其中情節?誰知我竟被此人哄騙了幾個年頭,依舊是鏡花水月。我如今細想起來,些小婚姻之事,尚且十分顛蹶,此後功名事業更複何望?承旅長垂愛,提攜我做了一個營長,也不是我的本領,畢竟還是方天樂造就成的。那邊營裡英傑甚多,少了我一人,不過像是『太倉稊米,滄海浮漚』。陶大哥若是重返湘中,務請替我婉達旅長,我趙玨自今以往,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再不想出肩艱巨了。倘能侍奉老母天年,再將妹子姻事結束,那就算我一生結局。我此刻已是打定主意,明日逕自束裝就道,遄返故鄉。我所不能放心的有二人,一個便是劉鏞,一個便是郝龍,當初雖由天樂提攜他們出來,天樂去後,他們同我感情也還很好,陶大哥若是俯念我們近來共事之情,在營裡另眼看待他們兩人,我同天樂自然知道感激。」

  趙玨越說越覺得愴然,不由一滴一滴的眼淚都滾入酒杯裡面,又恐被那些伺候的家人瞧見,忙用手帕子拭了拭,重又搭訕著向方鈞問道:「天樂,你呢,行止何如?據我替你打算,不如逕自同我向福建一走。我的事雖然中途變故,然而你的事,我曾經允許過你,不免要設法替你們撮合,終不成又有別的變故麼。」

  方鈞輕輕從鼻中哼了一聲,滿腔心事,因為礙著陶如飛在座,不便明說,只說了一句:「這事權且擱在一邊,此時且緩提起,停一會子,等同大哥宿歇時候再斟酌行止罷。」

  陶如飛接著說道:「趙兄這話講錯了,旅長非常器重趙兄,常常的在背後同兄弟講起,都稱讚趙兄是當今不可多得的將才。如今忽然的飄然遠引,將營裡一切事務拋掉下來,旅長不說趙兄是恬淡成性,轉要怪著兄弟同趙兄一齊回來,如何不同趙兄一齊轉去呢?況且南邊政府竭力搜羅英傑之士,像趙兄這樣人物一旦走了,他們一定還怕你投入北政府的旋渦,少不得要責備兄弟,誤了政府大事。」

  這一番話,趙玨未及答應,方鈞轉笑起來,說道:「陶大哥這話未免說得過於高遠了。論中國目前形勢,局面愈壞,生活程度愈高,有幾個人肯安貧樂道,不汲汲的巴結上進?南政府既然高高揭著『護法』的旗幟,定然有一班躁進之士轉相汲引,一經號召,可以立時羅致數十百人。趙兄他既無志功名,便依陶大哥勉強他重行赴湘,他也未必高興再謀展布。陶大哥,我老實說了罷,趙兄不出,陶旅長夾袋中未必不另有英才,你還愁你營長一席虛懸無人麼?」

  說罷不禁烈烈狂笑起來。陶如飛這時候也叫做沒法,彼此悶悶對坐了一會,想這番吃酒,遠不如在營中替趙玨送行的快樂了。杯盤草草,不一時遂終了宴席。陶如飛命家人們在書房裡替他們預備了臥榻,親自送他們過去,然後才告辭走入裡面。

  陶老太太少不得還另有一番絮聒的話同他談論,又將平時蘭芬同賽姑親密的樣兒形容出來給他看。說也奇怪,陶如飛任是他母親怎樣數說,他卻不曾動一毫氣憤,除得自家長長歎了兩聲,卻也不提及蘭芬的不是。孤燈漏永,枕冷衾寒,轉回自己房裡宿歇去了。

  再說方鈞此時同趙玨睡在一處,彼此哪裡能夠酣然入夢。在床上翻覆了一會,重行坐起來,案上殘燈依然明朗朗的。方鈞含笑向趙玨說道:「大哥适才說是不再到湖南,這話可確不確?」

  趙玨急道:「這個有甚麼不確呢?你想我的姻事,忽然經此一番打擊,世界上竟有的奇事,都發現在我趙璧如身上,我還有這副面目再轉回去給他們嘲笑?便是他們不忍嘲笑我,我也覺得灰心了。」

  方鈞點點頭,又說道:「在席上時候,承你盛愛,囑我同大哥一路到福建走一趟,好完卻我同令妹的姻事。然而據我看起來,怕是又成畫餅了。前次我在府上同令堂太太接洽,提議這事,伯母像有十分委曲似的,不肯擅自答應。當時我還猜不出伯母究竟是何用意。如今出了這一場笑話,前後事蹟,倒可以瞭然明白。可想悔婚一事,還不一定出自令堂太太主張,在其中作梗的定然還是令妹。我雖然不敢武斷令妹,同那林賽姑有無別的情誼,單以他們自幼兒在一處同學而論,其親密去處已經與常人不同;後來又知道他們常常會面,令妹縱是孤芳自賞,免不得姓林的挑以琴心。不然,一個阿兄主持的婚姻,如何不肯承認起來,竟會那般決絕的回我,其中情節可想而知。依我的愚見,最好此次也不必再勞我的跋涉,一老一實,大哥回去,竟將林賽姑的蹤跡明白宣佈出來?好同伯母商酌商酌,不如竟將令妹許嫁給他為妻罷了。天下多美婦人,我方鈞又何苦『不為雞口,轉為牛後』呢?」

  方鈞這一番若嘲若諷的話,說的時候又含著譏誚趙玨意思,不由將個趙玨引得震怒起來,拍著桌子說道:「方天樂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了!你安見得舍妹就同那姓林的有何曖昧,忽然出此反覆之論?我趙玨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如何替自家妹子訂的婚約,竟能由他們做女兒的不肯承認起來?況且那姓林的白白騙了我一場,累得我給萬人騰笑,我還去俯就他,轉將妹子嫁給他為妻,再沒志氣的人也還做不到此!我妹子悔婚,自然有我去責問他;若是再由你悔婚起來,你莫要倚仗你深通韜略,那可我們就拚一拚,看是誰勝誰負!」

  說著,那頭筋已根根的暴漲,雙手拍得那桌子價響。

  方鈞知他真是急了,重又笑道:「我們左右不過在此閑論,你果真不以為然,不妨再從長計較。照這樣看起來,我倒少不得要陪你走一趟了。」

  趙玨急道:「你不陪我走一趟,這婚事上面,將來我打哪裡去尋覓你?你又是行蹤無定,萬一我妹子肯了,你不在此,更向誰去接洽?」

  方鈞連連答應,說:「我便依你,明日你可動身不動身呢?」

  趙玨道:「不動身在此作甚?你瞧陶大哥也十分不高興似的,何必在此白打擾他。我此時轉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返了家園,從今以後閉門謝客方才趁我心願。」

  兩人又談了片刻方才覺得困倦,不由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身之後,便向陶如飛告別。陶如飛勉強留了他們幾句,趙玨一定不肯,當日真個就打疊行李,出了城徑赴火車站,一直向福建進發。陶如飛親自送出方趙兩人之後遂打發人去接蘭芬。蘭芬得了這個消息,知道陶如飛回家,必然聽見婆太太告訴他那一番事蹟,他既經識透這其中詳細,如何肯與自己干休?不由心裡七上八下,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他母親連說帶勸,叫他回家,「看姑爺看待你若何光景?萬一他竟欺負了你,你的母家不是沒有人了,也容不得他無理取鬧。你爹爹同你那嫡母,他們若是不管,我會拚著這條老命去結識他。好孩子你不用害怕,儘管大大方方的去同他廝見,看他怎樣?」

  蘭芬此時思前想後,也沒有別的方法,只得硬著頭皮,別了他母親范氏,坐了轎子逕自回家去見陶如飛。

  陶如飛這時候正悶坐在自家臥室裡,外面有人通報著少太太回來了,如飛一共也不起身。蘭芬掀起簾子,趑趄著向房內走進,心下好生慚愧,不由臉上紅紅的,勉強笑著問道:「你幾時回來的?在這前頭並不曾接著你要回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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