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這時候轉將繆老太爺說得怔了好半晌,只把眼來望著梅氏,一句開不得口。梅氏太太忙笑著說道:「罷咧,人家因為這件事已經鬧出這樣重大變故,死的死了,傷的傷了,他雖然不好,跑來逗引你的女兒,畢竟你的女兒替我們爭氣,又不曾中了他道兒,轉落得抱頭鼠竄,帶著重創回去。可知家人們說得不錯,還不知他將來性命有是沒有。你這一會子再巴巴的跑去同人家廝鬧,也覺得不近情理。在我看,不如權且將這事擱在一邊罷,料想那個『林小姐』以後再不會像這樣女裝,一定要改換男子的服式。他們年紀還輕,留著他的臉面,好讓他重行在社會上做一個好人,也算是你我積了陰騭。俗語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沒的逼著人家走投無路。我的主意卻是如此,老爺自家再去斟酌罷。」

  一番話說得繆老太爺連連點頭。此時梳洗已畢,僕婦們早送上點心來。繆老太爺一面吃,一面憤憤的望著芷芬,冷笑道:「你且過來,我還有話問你,人家男孩子改了女裝,做出不端的事來,可知已經將他的祖母氣死了;你這女孩子,适才說的又要改做男裝,這的定然沒有別的說了,不過也想將你父親氣死了,就算趁了你的心願,可是不是?」

  芷芬笑吟吟的答道:「父親又來了,女兒方且罵別人喬裝的不是,難道自家轉去蹈人覆轍,當真裝扮男子去欺人不成?女兒适才的用意,不過因為父親年老,膝下又不曾生過兄弟,將來將我同姐姐都嫁了出去,那時女兒便算不得是父親的孩子了。女兒打定主見,這自己圖一個自立方法,不一定要去嫁人,受這些男人家肮髒惡氣。倘能自立,就仿佛同男子一樣,做一個生利的人,不去做一個分利的人,一般可以在父母膝前甘旨承歡,一直等待父母百年之後,永遠不違顏色,豈不比較這樣深深藏在閨中的好?」

  繆老太爺聽到此處,不禁沉下一副嚴正面孔,冷笑說道:「這些話我都聽得厭煩了,不但你這妮子這樣說,外間那些不守本分的女孩子沒一個不是這樣說。說的時候委實有理,委實好聽,只是到了那自立分際兒,他便父母也忘了,名譽也不顧了,遇著端正些的男人,他就想起他終身大事,喬張喬智的公然去行正式婚禮,一概『禮義廉恥』都顧不及,只播弄些『自由平權』的話頭來搪塞別人。我雖然不肯便將這一班不長進的女孩子來比譬你,但是你要孝順我,也不在乎一定終身不嫁。不過這嫁人的權限,都要出自我們做父母的,你若竟沾染外間文明風氣,思量要去做一個『平權』『自由』的女子,那是萬萬不行。我此時且不擾你,你倒是將你的主意說出來我聽聽,等我同你母親替你斟酌。」

  芷芬見他父親講話時候聲色俱厲,他也毫不畏懼,也不羞慚,轉笑吟吟的說道:「孩兒也沒有別的主意,父親不是知道的,我們住在福建的那位姨母,他膝前不是有一個姨姊姊,記得他的年紀約莫也有二十多歲的人了。去年姨母還有信來,說這位姨姊已在省城女子師範裡做了學監,外間仰慕他學問的人很多。孩兒想這女子師範裡需用人才定然不少,若是女兒說到他校裡求學去哩,父親必然不依。好在憑孩兒在家裡研究的學術,不見得便不如那一班女學生的程度。雖然教員資格不敢希望,或者同我們那位姨姊商酌商酌,派一點庶務會計的職務給女兒去充當充當,也還不至僨事。父親若是允許孩兒,孩兒就想暫離這廣東地方,跑向福建去碰一碰機會也好。」

  繆老太爺不待他的話說完,連忙搖頭晃腦攔著說道:「好孩子,我老實告訴你罷,除得學校,別的還可以依你;你若提起『學校』兩個字,我簡直同這些學校裡的朋友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別人不是我生下來的,我也沒有法子去管束他;你再伶俐些,總算是我的嫡親女兒,我斷不能眼睜睜的望著你向著火坑裡去跳!你提起的甚麼『姨姊姊』『姨妹妹』,我一句也聽不入耳朵裡。我左右不過兩個女孩子,大女孩子蘭芬呢,我昨夜揆情度理,他同林家那個小畜生定然免不得做那些醜事,好在他如今已是做了陶家媳婦,敗壞的是陶家門風,與我毫無干涉,我也沒有這肚皮裝他們的閒氣。目前只算剩了你這一個妮子了,你若是果然主意已定,不願聽從我做父親的話,這也不難,你有的是那一柄九獅寶刀,先前砍那林家小廝,不曾取得他性命,老實你就再拿來,將你父親懲死了,我那時候算是不聞不見,什麼事不好由你胡亂去做。你萬一沒有膽量,你父親活在世上一日,你一日休想趁了你的心願。」

  繆老太爺越說越氣,漸漸的須發怒張,筋骸紅漲。芷芬見這光景,不由俯首下去,一句兒再不敢開口,頓時撲簌簌的珠淚滾落下來。梅氏太太恐怕他們父女相持不下,忙笑勸道:「芷兒不過說了一句頑話,你答應他呢,是他的造化,任是你不肯答應,他也沒有法兒,何苦急得這個樣兒?未免轉有些小題大做了。」

  又向芷芬說道:「好兒子,你凡事也不必忙在一時,等你父親息一息氣,有甚麼意見不好同他商議?在我看,你也回你樓上去讀讀書罷了,沒的在這裡受了委屈。」

  一面說,一面又將蘋兒喚得近前,分付他伏侍小姐回轉臥室。芷芬也便趁勢告了別,同著蘋兒一路上樓去了。梅氏太太畢竟放心不下,深恐芷芬心中不快,或者弄出別的岔枝兒來,暗暗告訴繆老太爺,當晚便同芷芬宿在一處,百般的拿話去安慰他。芷芬這時候卻已打定了一個主意,外面並不露出形跡,至於他打的是個甚麼主意,既然芷芬小姐並未發表出來,作者也只好替他權且廝瞞著,留待下文再敘。

  且說蘭芬自從在母家出了這件事情之後,他也知道別人一定疑惑他同賽姑另有曖昧,哪裡還敢回去?終日只愁眉淚眼的藏在他母親范氏房裡,自己不敢去見繆老太爺。繆老太爺也嗔怪他行止不端,損壞名譽,也不願意見他。

  林賽姑這一出新奇戲幕,忽的在繆公館裡揭露出來,當時你傳我,我傳你,登時哄遍了全城,都說林賽姑喬裝女子,私地裡通姦了陶少奶奶蘭芬,因為得了便宜,又去通姦他妹子芷芬,不知怎生同那妹子芷芬反了臉了,在臥樓上動刀動槍,幾乎性命不保。這句話第二天就傳入陶公館裡,那時內裡的僕婢一個個張皇失措,舉止與平時大不相同,不是你同我交頭接耳,就是我同他議短論長,雖然不敢徑去稟明陶老太太,然而這一番張皇神態,簡直是要給陶老太太知道的意思。任是陶老太太再龍鍾些,到這時候,沒有個不去追問的道理。眾人見老太太動問這事,好生高興,少不得原原本本,從頭至尾將外間聽來的消息一一告訴出來。陶老太太哪裡便肯相信,將頭一扭說道:「這話打哪裡說起?沒的叫他們編掉了下頦罷。林小姐好端端眩一個女孩子怎生會變出男人來了?我還記得當初將他救得上船以後,他也還在我床上睡過好幾夜,可憐那林小姐不是老老成成的,裹著衾被兒睡覺,動也不敢一動。後來我留心瞧他舉止動靜,哪裡會有男人家形狀?」

  陶老太太只管在裡說,僕婢們只管在一邊笑。彼此議論著,低低說道:「瞧我們這位老太太可是背晦了,一點理解兒也不明白,林小姐才得十幾齡的人物兒,他同你老人家睡在一處,自然是老老成成的,你叫他不老成,想幹甚麼呢?至於同我們那位少奶奶親近起來,彼此年紀又不相上下,又一般生得花枝兒似的,任林小姐再老成些,到了這個當兒,一定會不老成起來了。大家雖然在背地偷著私議,然而以我們這個後進共和國而論,那時家庭專制畢竟還嚴,上下階級畢竟隔別,誰也不敢將這意思去同老太太辯駁。

  陶老太太想了半會,也沒有別的法子,只有趕緊將蘭芬接回公館,好向他問個明白。登時問出話去,命家人們打發轎子去接少奶奶。家人們不敢怠慢,真個帶著轎子去接蘭芬。走了不多一刻,家人們將空轎子押回,重行上去稟明老太太,說少奶奶被他們姨太太留住了,過一天才讓他回家。至於林小姐的事情,家人們已經打聽得清楚,實系昨夜在繆公館裡鬧出變故,繆府家人們還說他們老太爺已經命人到督署裡去探聽林老爺的蹤跡,他們老太爺要同林老爺大開談判,責問他將男作女的罪名呢。陶老太太聽到此處,方才相信那個林賽姑果然不是真正女子,僕婢們适才所講的話確有徵驗。別的還不打緊,至於他的那位媳婦,成日成夜同他廝混在一處,這是他老人家親眼看見的,一經回想起來,才知道他們那種親愛分際兒,並不全系姑嫂感情,簡直是一對野鴛鴦雙飛雙宿。我家兒子官銜小則小,也算是個統兵的長官,不料我這媳婦早在家裡重重的替他加了一道「綠頭巾」,安然戴在頭頂上了。只氣得他老人家渾身抖戰,牙齒兒也就捉對廝打起來,猜是蘭芬沒有這副顏面回公館來見我,然而你終不能躲在你那母家一世。於是天天打發人去接他。

  蘭芬不得已才回家走了一趟,偏生那位陶老夫人卻不問青紅皂白,見了蘭芬便劈頭劈臉的罵了一頓。蘭芬雖然做錯了事,卻不肯認錯,竟同婆太太勃谿起來。因此不曾隔了一日,又賭氣跑回母家去了,陶老夫人卻也沒法。可巧那個趙營長趙玨,正興興頭頭的在湖南請了歸娶的假期,偏生又挾著陶如飛回來替他做媒。一位媒人還嫌不夠,重又帶上一個方天樂,三個人曉行夜宿,安抵粵垣。

  前回書中不是說到陶如飛約同方趙兩人一齊轉回住宅,陶老夫人正懷著滿肚皮悶氣,卻好對著他們一老一實將前後事蹟,當面告訴他們得清清楚楚。他們三人更沒有一句話可說,大家一步一步的重行退出到廳上,彼此長籲短歎,你也不能勸慰我,我也不能勸慰你。還是陶如飛因為地主之誼,當晚少不得備了一席盛宴,款待他們二位。席間轉由陶如飛向趙玨詢問道:「以前的事蹟再也不必談了,料想林府那邊正忙著喪事,吾兄萬無再去會晤林先生之理。好在湘中和議尚未定奪,旅長大人又甚是倚重吾兄,不如在舍間耽擱兩日,我同著你依然到湖南去罷。大丈夫何患無妻?況以吾兄年紀尚輕,此後再為物色人材,重謀家室,也不為遲。」

  說著,又對方鈞道:「方兄以小弟這話為然否?」

  方鈞點了點頭,勉強答道:「事已如此,也只得退一步想,只當世界上沒有這林賽姑罷了。最好趙兄此次轉回湖南,也不必將這奇異事蹟去詳細告訴別人,便說這位林小姐已經身故,所有婚約,彼此均已取消,別人也沒有笑話你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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