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諸君想想,那時候還有許多人想中他家的「雀屏之選」,如今是他家倒轉來求親,那陶如飛有個不沒口子答應的道理嗎?於是問名納采下聘親迎,真個便將蘭芬娶得回來了。他們夫婦的燕好,自然不消說得,是如影隨形,如糖似蜜。不過陶如飛的母親有些不很高興,你道為何呢。他母親因為蘭芬是庶出,不比他妹子芷芬是正室所生。做婦人家的見識,背後少不得有些閒言閒語,偏生這種消息在家庭裡最傳遞得快,又被蘭芬聽見了,因此婆媳之間很有些面和心不和的形狀。親戚往來,除得蘭芬時時歸寧以外,那芷芬亦有時候隨著姊姊到姊夫家走動。陶老夫人見了芷芬,十分愛悅,比較看待蘭芬加著異常親密。

  那個陶如飛初時娶了蘭芬之後,以為這個妻子貌若天人,世界無兩了。及至同芷芬會面,不覺大大吃了一驚,覺得蘭芬雖美,畢竟還是尋常脂粉;至於芷芬卻是豔麗之間露著英英豪氣。單論他那長眉侵鬢,嬌饜承頤,已是人間不曾見過的美人。談笑之間,尤從容大雅,挾著一種嫵媚風致,令人慕愛而不容人狎玩,把個陶如飛看得魂都醉了。背地裡同蘭芬說起小姨的顏色,常被蘭芬呵斥,問他有甚麼用意?是以陶如飛雖然挾有一種野心,卻不敢有別的舉動。這都是在先的情形,如今我也不必絮絮去表白。不料陶如飛這一次在石龍鎮火車上,驀然遇見那個喬裝的林賽姑,他心裡盤算,這女孩子那副俊俏龐兒,簡直同他小姨芷芬不相上下。我那妒婦,能將他的妹子當個禁臠,不許我染指,難道我將這女孩子弄得回去,他又不許我染指不成。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愛色,當時遂千方百計,不惜損壞軍人名譽,竟自倒行逆施,用強劫手段將林賽姑劫得上船。他以為目下是武人世界,任是搶幾個良家婦女也沒有人敢去鳴冤,喜孜孜的好生得意。

  他哪裡想到林賽姑被劫上船之後,大哭大鬧,竟不許陶如飛近身。陶老太太同蘭芬雖是坐在後一隻船上,前面的那只船有婦人啼哭聲音,竟隨風吹入他們的耳朵裡。蘭芬素來知道他丈夫脾氣,大半已經猜到是這一件事,當即慫恿著婆婆命人去查問。陶如飛雖然頑劣,平時卻畏懼母親,知道不能隱瞞,自家不敢過去,只命人將林賽姑送至那一隻座船。可憐林賽姑其時已哭得像個淚人一般,一眼看見陶老太太,他畢竟心思靈巧,便早撲的跪向膝前。陶老太太看見這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心中又憐又愛,忙安慰他,叫他站起身來,不必啼哭,有話快告訴我,你是誰家小姐,為甚弄到我們兵船上來?你可認識我那不肖的兒子?他將你弄得來,又有何意?你不用害怕,只管老實告訴我,我自然替你做主。

  林賽姑這時候已聽出口氣,知道這位老太太便是那強盜軍官的母親了,隨即含悲帶恨,將被擄的情形和盤托出,又哀求著趕速送我回去,我那祖母見我被劫,定然要哭死了。陶老太太方才知道他也是一位千金小姐,又恨他兒子做事不循天理,一疊連聲命人將陶如飛喚得過來。陶如飛哪裡還躲避得過,只得硬著頭皮到了這邊。他母親怒容滿面,自然不消說得;再一偷看他的那位夫人,更是凜若冰霜,坐在一邊向他冷笑,其情形格外難看。陶老太太一見了如飛,不由沒頭沒臉的一頓痛駡,問著他不畏國法,可畏天理?人家好好女孩子,你仗著你的不法兵士,公然將人家劫奪得來,萬一被人家知道了,跑到護國軍那裡去告發你,他們大張旗幟,方且以『救民愛國』為名,遇著你這樣不肖的軍官,看可容得你容不得你?別人家講起來,都道北軍野蠻,軍隊到了甚麼地方,就鬧著去尋覓花娘。我看他們鬧的畢竟還是花娘,你們鬧的格外利害了,連良家小姐都沒來由的擄起來,這還了得!我請問你:今日的事,究竟怎生辦法?你若是依我呢,我們立刻將船開回石龍鎮,將這小姐悄沒聲送還他的父母,等我囑託這小姐,千萬不要聲張出來;你若是不依我呢,我也沒有別的法子,這地方不見得沒有地方官,我命人將船靠攏,立刻坐乘轎子去替你出首。我家世代清白,容不得你這樣反叛,你將來被殺被剮,我也不問,我權當沒養你這兒子罷了。你自去斟酌,再來回我的話。

  蘭芬在旁插嘴說道:「婆婆也不用為他氣壞了,他有這本領,能幹這樣不法的事,他還怕甚麼護法軍做甚?嘖嘖嘖,他手底下偌大的人馬,只消一聲吆喝,他一般會造起反來,何在乎搶掠幾個女子?」

  陶老夫人向蘭芬啐道:「你這話倒說得風涼呢!他不過做了一營的營長,再多些也不滿五百人,就想去搶掠女子,若是那些做師長旅長的,他的兵隊益發多了,將來還不要連你這營長太太都搶掠了去!」

  這幾句話將旁邊站的僕婢們都說得笑了。賽姑在旁也不啼哭,只管睜著眼聽他們說話。

  陶如飛真是被他們說得置身無地,只得向他母親哀告道:「兒子一時愚昧,只知道愛這小姐顏色,不曾想到有幹法律。如今依著母親言語,定然送這小姐回去。但是此刻就使將船隻開回石龍鎮,我知道他家父母在鎮趁搭火車晉省,那火車走得還不飛快,轉回去也趕不及了。目下只求母親將這小姐權且安置在這船上,好在我們將來家眷都是要返省裡去的,那時候再訪問他的父母,將他送回家去也不為遲。至於兒子以後做事,各件留心,求母親饒恕這一次罷。」

  說畢,又望著蘭芬作揖,笑說道:「這位小姐,人品極好,性情想亦不俗,留著給夫人做個閨中良伴,想夫人也還中意。只求你在母親面前,少代我說些刻薄的話,我就感激不淺!」

  蘭芬見他如此做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骨碌轉將身子扭過去,不去理他,只在喉嚨裡嚶嚀了一聲,說:「你這時候還捨不得將他送回家去,我知道你安著甚麼心呢?不過想等婆婆息一息氣,好讓你再想出別的法來,一定打算留他做你的姨太太可是不是?」

  陶如飛急道:「人家到這樣說了,你一總還不放心,百般的拿話挑剔我,又帶累母親生氣。我已是知道這事做錯了,如今方且懊悔不迭,此時我便將心肝摳得出來你們也不相信。我也沒有別的法子,自今以後,權將這位小姐交給母親同你,我再也不攏近他的身子,也可以表明我的心跡了。」

  說畢,幾乎急得要哭出來。

  陶老夫人笑著罵道:「好好,既這樣說,你就快滾向你那只船上去罷,不必再羅唕了。」

  陶如飛得了這句話,歡喜不盡,趁勢便走出艙來,跨向自家座船,伸了伸舌頭,向身邊那幾個軍士笑道:「算我晦氣,不吃羊肉惹騷,這真是打哪裡說起?」

  在石龍鎮幫助他想法子的那位夷白先生,原是想在營長面前獻個勤兒,好希冀加增他的薪水,卻不防備鬧得這樣破敗決裂,轉累營長因此吃了大虧,心裡好生難受,坐在艙裡沒精打采,只把個腦袋縮得像烏龜一般,半晌也抬不起來。彼此面面相覷,真是好看。那些兵士們又指手劃腳,竊竊私議,都罵著那位夷白先生做的事傷天害地。

  且說陶老夫人將陶如飛罵得出去,便一手將賽姑輕輕扯至身邊,向他絮絮問起家世,又安慰他,說:「本擬送你回轉石龍鎮,只怕你的父母已經上了火車,依然於事無濟。好在你跟隨著我,不久我同你一齊到省,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將你送還你的父母。你在我這裡,各事放開懷抱,不要怪我們怠慢了你,你若是不棄嫌我們,我的年紀比你占長些,你就給我做了個乾女兒罷,你喊我做『母親』。」

  又指著蘭芬說道:「他是我的媳婦,你便稱呼他一聲『嫂嫂』,這樣辦法,不知道你的意思以為怎樣?我又沒有一個親生女兒,你若是依我,我心裡便快活極了。」

  著書到此,想起林賽姑來,畢竟是個喬裝的女子,與人家真正女孩子不同。若使他果然是個真正女孩子,到此地步,嚇也要嚇死了,除得拚命哭泣,哪裡還有別的思想?偏生那個林賽姑,在這個當兒,轉生出一種好奇念頭,他起先只恐陶如飛誤認了自己,當真要同他不尷不尬起來,那是第一件最懸心的事。此番見陶如飛迫於母命,雖然將自己劫到船上,卻沒有別的意外舉動,心上這一塊石頭已經放落下了。及至看見陶老夫人,又覺得慈祥愷惻,十分鍾愛自己,要自己認給他做乾女兒,料想並無歹意。

  這些念頭畢竟還在其次。第一件最適意的,卻是初見蘭芬,不由暗暗喝采,自念看他的年紀雖然比自己大了兩三歲,若論他風姿神態,簡直與那個趙婉如小姐生得不相上下。我以為世間女子,像趙婉如那樣也就算得絕世無雙了,不料此處竟還遇見這位少婦。賽姑想到此處,轉將畏懼心腸放在一邊,那一種勃勃野心又全行注意到蘭芬身上去了。他也不想他的祖母以及母親等人,聽見自己遇此慘禍,不知應該愁苦到甚麼田地,他轉喜孜孜的順從陶老夫人命令,一疊連聲,親親熱熱叫起「母親」來了。此時只把個陶老夫人歡喜得無可不可,又分付僕婢們一例以自家小姐看待,不許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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