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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第十八回 薄總統老太婆暢談時事 宴嘉賓少夫人重敘幽歡

  說也好笑,那位陶老太太只顧數黃道黑,東扯一句,西拉一句,說得十分高興,不想將座中三位風流年少嚇得面如土色。本來每人只有三魂,在這個當兒,早已一魂從頂上冒出去,一魂從底下溜出來,只剩得一魂支持著身體,勉強坐在椅子上不曾暈倒。陶如飛自然不消說得,總算自作自受,深恐自己沒有綠帽子可戴,沒來由從路上替他夫人覓個極俊俏的孤男回家。他夫人也知道他為國宣勞,勤于王事,沒有多少工夫陪他枕席,既然為我覓了這一位如意郎君,少不得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我怕陶如飛在這氣惱之中回想起來,還要覺得格格的發笑。再論那個趙玨的情形,與他卻不相同,他是挾著滿腔極快樂的欲望,如今猛被這番雷轟電掣的話,生生將他提在冰窖子裡,渾身的栗塊,大約比餶飿兒又多又大,仿佛精窮的人夢見得了十萬元的儲蓄票,雖是被旁人驚醒,心中總還有些戀戀不捨,這是一層;還有一層,妹子趙瑜同賽姑睡在一處,這是我自家知道的,其初還以為他們是同窗姊妹,如今才明白他們已成背地夫妻。

  我哥哥枉耽了虛名,他妹妹早演成實事。光翻著兩顆白眼望著陶如飛,暗想你的夫人被他玷污了,不過是輕車熟路;我那妹子被他玷污了,才算是璞玉渾金。比較起來,我的吃虧地方,若是用著新名詞,就是一句「占著大多數」,這是一層;還有一層,我在湖南,請的是完娶的假期,收的是結婚的禮物,如今弄得娶又不得完,婚又不得結,轉應了方天樂那句言讖,說他這舅嫂變成我們一般人物了。將來轉回湖南時候,別的不打緊,這一份一份的賀禮,怎生好去退還人家?不是要將人家牙齒笑掉?萬一那個不達時務的劉鏞再同我鬧起吃喜酒來,叫我拿甚麼話回他?拿甚麼臉見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幾乎癱化在人家椅子上,身子再抬也抬不動。

  至於方大哥又為甚麼同他們一般呢?因為他也是個聰明人物,在福建時候,見趙家堅意賴婚,心裡已懷著老大鬼胎,怕趙瑜別有屬意。如今知道這賽姑是個男子,又同趙瑜形跡親密,耳鬢廝磨,其中情事正自不言而喻。他雖然不知道趙瑜已經同賽姑共過衾枕,然而我這情場敵手,料想就是賽姑,怕我不能同他爭競。此時憤氣填膺,據他的心理,大約也同陶如飛無異,仿佛是自家的妻子已經賽姑占去了一般。不獨趙玨經這一番失意,未必再肯同我轉回福建,替我撮合良姻。就使他肯替我撮合,那趙瑜願意嫁我不願意嫁我,尚在未定之天呢。於是你呆呆的望著我,我呆呆的望著你,頭也不抬,嘴也不響,身子也不動彈。這三個少年,我也沒有別的比他們,好比他們是那古廟裡泥塑木雕的三尊癩佛。看官看官,然則他們老遠像這癩佛樣子,我這小說到此也沒有話說了。

  好容易等了好一會,陶如飛少不得強打精神,畢竟要問問他的母親,那個林賽姑怎生去勾搭我那小姨芷芬,我那小姨芷芬如何拒絕了他,才將這件秘密事件鬧得出來。這個當兒,他的老母少不得也要將前後事蹟,一長一短把來告訴他們。

  諸君須知道,賽姑同芷芬還有一段豔麗文章,風流韻事。料想在那五六十歲龍鍾老婆子嘴裡敘述起來,便要減許多顏色。我猜道諸君的意思,與其聽那老婆子嘮嘮叨叨,文氣不貫,不如還請在下費這一支筆,重行替他們鋪張出來,定然有趣些。哈哈,諸君且勿著忙,等待在下細細表來。至於他們這三位少年,權且讓他們在那裡多坐一會,正自不妨。

  且說陶如飛的那位夫人蘭芬,本是廣東人氏,他父親名字叫做繆承緒,前清時代歷任做到江南水師提督。因為甲午那一年中國同日本開戰,他帶的那只戰艦在鴨綠江裡沉沒,後來清廷懲辦失機各員,這繆承緒也大大得了一個處分,削職回籍。民國成立,他的年紀已經七十開外,不甚滿意黨人舉動,從不曾同他們接洽,只守著數十萬金財產,也夠他下半世快活。只是有一件缺陷的事情,生平不曾生過男孩子,膝下只有兩個女兒,長的便是蘭芬,是他第二個姬妾範氏所出,承緒老夫婦十分歡喜,愛同珍寶。偏生那個蘭芬長到四五歲上,益髮粉妝玉琢,嬌小可憐。單論他那一身的肌膚,真是水都掐得出來,這也罷了。

  不料在這一年裡,他正室夫人梅氏又懷起身孕,老夫婦便很希望是個男胎。及至分娩之後,依然還是個女孩子。慰情勝無,繆老大人對著這一雙愛女也就異常珍惜。說也奇怪,那蘭芬的顏色已是絕無僅有的了,他這妹妹芷芬,生得更比他豔麗。長成的時候,繆公館裡一般延請著西席先生教他們姊妹在書房裡讀書。兩人的情性卻都聰慧異常,但是各有所好,因此常常生出許多齟齬。蘭芬在各種書籍裡,愛讀些詩詞歌賦,旁及彈詞小說。有一天在背地偷看些愛情小說,被芷芬瞧見了,略略讀了幾頁,便擲給他姐姐,說:「這些讕語胡言,都是新近一班輕薄少年編出來哄人玩的,男子們看了尚要學壞,我們閨閣裡面何能容存著這樣的筆墨。」

  蘭芬被他說得臉上通紅,因此漸漸有些不滿意他這妹子。芷芬雖也讀了些《五經》《四書》,他又命人在外間替他買了好些西洋史、東洋史,以及英文、算學,看去雖然不大懂得,卻是津津有味。有時候去請教他的先生,他的先生只好白翻著眼,一句也講解不出。

  那時候風氣大開,學堂林立,芷芬便同他母親商議,要向學堂裡去做女學生。他母親卻不肯駁回,把來告訴承緒。承緒聽見這話,氣得須發怒張,幾乎要拔出劍來同他夫人拚命,說:「外間那些女學堂,假託文明,誤人子女,我家世代閥閱,何能教女孩子染這樣的習氣!若是你們不聽從我的教訓,我也沒有別法,我立刻削了發去做和尚,將這份家產摜下來由你們去胡做,算吾眼睛不看見就罷了。」

  梅氏夫人見他老爺生氣,嚇得再也不敢開口,背地裡一五一十告訴了芷芬。芷芬也是沒法,只有怨恨家庭專制,做女兒的不能自由。

  那繆承緒雖然不願意他們求學,卻喜歡同他姊妹們講究講究武事,甚麼弓刀劍戟,沒事時候便引著蘭芬芷芬,叫他們看自己演習。蘭芬望去只是發笑,惟有芷芬卻十分愛好,真個便強著他父親傳授給他武藝。承緒益發高興,竟把平生本領施展出來,教導芷芬。芷芬身段本是玲瓏,手腕又非常敏捷,一年半載也就能夠舞刀使劍。閨閣無聊,便借這些事做自家的消遣。承緒見芷芬能傳他家學,越愛著芷芬如同珍寶。

  這一天拿出一柄九獅寶刀賜與芷芬,說道:「這刀原是當初醇親王賜我的,隨我上陣多年,也不知飲過多少人的頸血。每逢陰雨天氣,這刀在鞘裡常時嘯響,燈光之下,掛在壁間,還有憧憧鬼影往來不絕。我如今年紀已老,行將就木,我又沒有兒子,無可留貽。此番便交給你罷,就是將來嫁給人家,這件寶貝比較別的陪奩總還要尊貴些。」

  當時芷芬笑嘻嘻的接過來,謝了父親的賞賜,摩挲把玩,刻不忍離。蘭芬心裡好生妒忌,望著芷芬笑道:「這一來我們更不敢得罪你小姐了,平時惹你一句,動不動就要拿出女英雄身分,處處欺負我。以後還不知更要弄刀弄槍同人拚命了。」

  芷芬知道他的用意,也不去辯駁,轉將那柄九獅寶刀輕輕懸掛在床裡面,陪著自己睡覺。蘭芬有時候便絮絮叨叨同他生母范氏議論著父親偏心,有好東西都交給妹子,也不曾見父親賞賜過我一物。他母親笑道:「癡丫頭,這樣殺人的東西有甚麼好處?你有的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這倒不好?你像你那妹子這樣呆,一柄鐵刀能值多少,把來切西瓜兒,還嫌他粗笨不伏手呢。」

  又低低附耳向蘭芬說道:「我兒,你放心罷,歷年以來,我替你積蓄的金銀很是不少,將來拿出做你的陪奩,不比別人增許多光彩?你此時且放得量大些,不用同他一般見識,反叫你父親聽著生氣。」

  範氏這番話,才將蘭芬說得歡喜起來,不再同他妹子去羅蘇去了。

  姊妹兩人長成十幾歲之後,便有許多仕宦人家想來同他家議親,無如繆老大人擇婿甚苛,輕易不肯許可。至於他們姊妹倆的豔名,卻是膾炙人口。當時廣東省城裡有兩句口號,說的是:「若吃盛筵,龍肝鳳髓;若娶豔妻,繆家雙美。」

  所以他家那戶限兒,幾乎被那些媒人踏破。這一天該是陶如飛有緣,卻好在一親友家赴宴,其時適有繆老大人在座。那陶如飛生的一副俊俏龐兒,委實叫人可愛。可想若不是因為他生得好,陶旅長何至十分寵倖他,又叫他跟著自己姓陶呢?繆老大人當時很有垂青的隨思,便在席間一長一短同他攀談起來。陶如飛雖是年輕,有甚麼瞧不出到的地方?又素來知道他閨中藏有尤物,登時拿出全副精神去對待繆老大人,把一個繆老大人哄騙得眉開眼笑,將他的門第年歲問得清清楚楚,隔不了兩日,早就托出人來向他家去說合,情願將大女兒蘭芬嫁給他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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