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方鈞聽他這話,只微微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陶如飛接著笑道:「方大哥好利害,那時候簡直不留一點情分兒。單論北河那一天劇戰,怎麼你悄沒聲兒,便將軍隊抄到我們背後,弄得我們首尾不能照應,幾乎全軍覆沒。不是兄弟眼明腿快,幾乎給你捉了。如今想起來,還覺得十分害怕。萬一北軍的將士都像方大哥這樣利害,我們這護法軍怕就支持不住了。這是真實憑據,一自方大哥走後,怎生不消費我們力氣,把當日方大哥所佔領的區域一古攏兒都恢復過來呢。」

  劉鏞在旁邊插嘴笑道:「你還提這些呢,我們方大哥固然利害,然而你陶營長也委實膿包!我老實告訴你罷,北河那一仗,其時我們那個狗頭的副官已同我們營裡做盡對頭了,糧餉固然按著不發,單就那子彈而論,我們營裡去請了幾次,他哪裡肯接濟我們?計算起來,也不夠一戰的使用。偏生你們大隊全沖過來,方大哥著急了不得,分付軍士們,不見你們兵士影子,不許妄行開槍。及至抄到你們背後的時間,那子彈只夠兩刻鐘開放。你陶營長若是有能耐的,你的軍隊比我們多著一倍,為甚不分一支,在隔河做你的犄角,一經聽見我們炮火,又都拔起步來飛跑。哼哼,你在那時候只須多延捱一點鐘光景,我們子彈一完,怕不要吃你們老大的虧苦!偏生你不察虛實,你們兩條腿比甚麼還快,眨眨眼早都溜得乾淨。過後把我們都笑死了,大家都不喊你做『陶如飛』,都喊你做『逃如飛』,你此時還在這裡賣弄甚麼呢!」

  這一篇話把個陶如飛說得面紅徹耳,恨沒有地縫可鑽。要待發作幾句,又因為生性素來懦弱,鬧起來反被別人恥笑,只得將個頭俯垂胸際,再不肯抬起。轉是方鈞覺得聽不下去,忙向劉鏞吆喝道:「劉大哥你這酒委實不能再喝了,你這人別的倒還罷了,只是多灌點黃湯下去,便有得沒得的信口亂說。幸而陶營長素來知道你的脾氣,不同你計較,若是換了個同你一般見識的人,怕不要因此傷了彼此和氣!」

  趙玨也笑道:「劉大哥這樣不瘋不癲,真個叫人聽著又好氣又好笑。我也沒有別的罰你,再罰你三大杯,以為下次的警戒。」

  劉鏞嬉嬉的笑道:「我不過說一句玩話,值得你們便認真起來。若是像這樣罰我,我更快活不過,我下次若想酒喝,便多嚼這些舌頭,盡你們罰我何如。」

  說著立刻又喝了三大杯。

  他們剛在這裡嬉笑,趙玨是個留心的,早聽見遠遠的送來汽笛聲音,忙將酒杯一推,說:「我們吃飯罷,恐防誤了火車時刻,你們還不聽見車子上汽笛聲音麼?」

  劉鏞細眯著眼睛笑道:「今日火車上汽笛委實奇怪,偏生都不向別人耳朵裡鑽進,只是鑽進我們趙大哥耳朵。趙大哥,我勸你開懷多吃一杯,便是誤了今夜的火車,明夜不見得便沒有火車了,遲早何爭在一日!我是不答應,你罰我的酒,我還須轉敬你一杯方才干休呢。」

  座中的人都向劉鏞勸道:「劉先生也不必同趙營長廝混了,等候趙營長娶親回來,我們再痛痛的喝他幾天,那時候你喝得也樂,趙營長喝得也樂。」

  趙玨笑道:「可又來,這話真是一點不錯。等兄弟此番轉來,不讓我們劉大哥喝個盡性,算我不是,此番可以饒過我罷。」

  於是眾人做好做歹,方才胡亂將飯吃了。營外已替他們備好了三匹快馬,劉鏞先是鬧著要送他們赴火車站,剛立起身子,已跌了下去,郝龍將他扶入房裡。此處趙玨將那幾位客送了出營,然後偕著方鈞、陶如飛一齊跨鞍上馬,派了幾名兵士在前面提著燈火。剛才走近車站,那火車業已漸漸移動,行將開駛,所幸韓得勝同馬標他們已將車票買好,所有什物亦已搬運上車,三人跳下了馬,交給那些軍士牽回,齊齊躥上火車。立腳未穩,那車子已風馳電掣,飛也似的行去。趙玨暗暗叫聲慚愧,彼此坐下來閒話,一路頗不寂寞。

  不日已安抵廣東。到了車站,由馬標雇了三乘轎子,分付他們一直抬至城裡陶大人公館。先是方鈞預備自己在棧房裡宿歇,陶如飛一定不肯,趙玨也因為自家住在陶公館裡,方鈞不在一處,未免各事不甚方便,也就勸方鈞不必客氣,並說:「一經等我有了婚期,少不得要覓一處高大棧房,方好行結婚的儀式,到那時候我們再遷移出去不遲。」

  方鈞方才答應了。這時候陶公館裡的下人看見他們大人回來,一例的上前迎接,紛紛亂亂替他們收擄什物,便有別人將他們三人引入內裡廳上,分著主賓坐下,獻茶的獻茶,擰手巾的擰手巾,忙得一塌糊塗。陶如飛坐在炕沿上,笑向趙玨、方鈞說道:「任是火車再便利些,畢竟在路上總覺得有些辛苦。我這番回來,精神很不及往常健旺,不審兩兄以為如何?」

  方鈞笑道:「風塵僕僕,哪裡及得坐在室裡安閒,我近來不是也十分憔悴麼。」

  趙玨道:「你們真是嬌怯得很,像我就不覺得,我以為一路的風景,真是叫人看著有趣。」

  陶如飛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說的話一點不錯。趙大哥的思想自然與我們不同了。」

  說完這話,又向身旁一個下人問道:「太太想已知道我們回來了?」

  那個爺們垂手只答應了一聲「是」,也沒有回話。陶如飛又接著問道:「你們快著人進去稟明太太,叫他分付廚房裡替我們預備一桌筵席。」

  那個爺們依然答應了一聲「是」,身子動也不動。引得陶如飛焦急起來,罵道:「你這糊塗忘八羔子,怎麼同你講話,你只管答應『是是是』,這是個甚麼規矩!」

  那個爺們將方趙二人望瞭望,又走近一步,低低向陶如飛耳邊說道:「小的不敢說,太太不在公館,已經回繆老大人那邊去了。」

  陶如飛急道:「太太回母家走一走,這也不須瞞人,要你裝這鬼鬼祟祟的樣兒則甚?」

  那個爺們又說道:「不是好好回去的,因為同老太太賭氣,不久很鬧了一場,繆老大人那邊著人將太太接回去了。」

  陶如飛聽見這句話,不由吃了一嚇,隨又問道:「老太太此時可在上房裡麼?」

  說過這一句,也不再聽那爺們回話,慌忙向趙玨他們說道:「兩位大哥請在廳上稍坐一回,小弟暫且失陪,好去叩見家母。」

  趙玨方鈞一齊說道:「嫂夫人既不在家,可想內室沒有別人,我們正好登堂拜母。大哥前行,小弟們就此隨入。」

  陶如飛也不便阻攔他們,三人便一同向後進行去。

  那個爺們忙著先走一步,入內通報。接連跨入幾重門戶,早見那陶老太太站在堂屋下邊,向他們笑說道:「不敢當,這是怎麼說,我家如飛為何不替我辭謝著?」

  剛自說話,那趙玨同方鈞已走進身旁,深深行下禮去。陶老太太兀自還禮不迭,便讓他們在椅子上坐著。陶如飛也向母親問了安好,大家坐下。陶老太太笑向趙玨問道:「聽見趙先生亦已做了大人了,真是替你歡喜!我們隔了多時不曾相見,如今氣色越發光彩,不久還要升官發財呢!」

  又向陶如飛指著方鈞問道:「這位先生是誰?先前倒不曾會過。」

  陶如飛便將方鈞目前的事蹟略略說了一遍。陶老太太方才曉得這方鈞就是在湖南同他兒子打仗,幾乎要了他兒子的性命,心裡便老大有些不願,詞氣之間遂不肯同方鈞過於欵洽。陶如飛笑著說道:「母親只知道我們趙大哥做了官,還不知道他此番回來還有大喜的事呢!他是向旅長那裡請的完娶的假,兒子便是他們的媒人,所以我們還有些時候耽擱。一經趙大哥完了姻之後方才回轉湖南呢。」

  陶老太太喜得眉花眼笑,說道:「哎呀,恭喜恭喜,原來趙先生是為姻事才到這裡,你們都是至好弟兄,少不得要幫個忙兒,自請你去做媒人,叨擾喜酒,你還不十分快活!但不知這女家住在省城哪裡?有多少歲數了?相貌想必生得不醜。趙先生不用害羞,不妨告訴老身聽聽,好讓老身替你們歡喜。」

  趙玨其時尚未及答言,陶如飛忙笑說道:「母親試猜猜看,這小姐是誰?」

  陶老太太笑道:「你們看我家這癡兒子,說出話來都叫人發笑。你是趙先生的媒人,我又不是趙先生的媒人,這女家的住址,同小姐的年貌,叫我如何猜得著?」

  陶如飛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母親要是不猜,一猜便著。」

  方鈞笑向陶如飛說道:「你不用累伯母繞這道兒罷,有話如何不肯明白說出來,轉像猜啞謎似的在此胡鬧。」

  陶老太太這時候果然低眉合眼,坐在椅子上嘰哩咕嚕,仿佛念咒語一般,東猜一個,西猜一個,他們三人也都聽見,只是猜來猜去,總不曾猜到那林家賽姑。趙玨笑道:「陶大哥你真是明白說了罷,何苦叫老人家操這樣的心。」

  陶如飛笑著,用指頭在臉上羞他,說道:「你知道,你不會說出來,難道這句話是應派我說的,我看你還是老著臉些的好,像這樣怯生生的,將來我們鬧起新娘子來,看你可還躲得過去躲不過去。」

  陶老太太猜了好一會,有些焦急起來,望著陶如飛說道:「我左猜右猜,你們都說不是,我再也沒有本領去猜了。你們告訴我便告訴我,不肯告訴我也就罷了,我也不白操這樣的心。」

  陶如飛笑道:「母親不必著急,等我將這小姐說出來,叫母親聽著歡喜。母親你道這小姐是誰?就是你老人家心愛的乾女兒,兒子白白打從路上將他接回來的那個林小姐賽姑。」

  陶老太太這時候不聽見提著「賽姑」猶可,忽然聽見他們提起「林賽姑」三字出來,不由氣沖牛斗,那副皺紋疊疊紫膛臉兒登時泛起紅光,圓睜著眼睛向陶如飛吆喝道:「你還提這林小畜生則甚?我誰問你們,他是哪一門子的『小姐』?小姐!他分明是個滑頭男子,自幼兒裝出這女孩子模樣出來哄騙人的。我們好好一份人家,被這畜生鬧得雞爭鵝鬥,神佛不寧。如今你的那個不賢之婦,不是還因為他同我鬧著意見,他挨不起我的咒駡,跑向他娘家躲避去了,倒有十幾天不曾回家。我看他那老子娘可能養他一世,永遠不進我家這門,我才算他利害。咳,你們這些做男子的,千萬不可見別人家標緻些的女郎便就安著歹心,千方百計的想弄人家到手。你們以為目下的世界是沒有皇帝了,又因為巴結做了一個軍官,便可以橫行天下。怎麼路途上白白遇著一個女孩子,倚仗你的勢力,便把人家擄掠回來!咳,你以為你們武人利害了,誰知天老爺比你們還利害十倍。無巧不巧,叫你女人陪人家睡了好幾個月,還不算數,又幾乎將你那小姨子芷芬被他勾搭上了,幸喜這芷芬孩子有志氣,不曾允許他,通盤徹底將這件事鬧出來,不然我還睡在鼓裡一世呢!哼哼,你這畜生做這場大夢罷咧,哪裡想這位趙先生也在這裡做夢!好呀,虧你叫我左猜右猜,我自然猜不到這林家畜生,我知道他不是個小姐,我如何肯去猜他呢?」

  陶老太太說著還連連歎氣。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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