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侄女奉家母之命,原是徑赴湘南去訪家兄蹤跡。只因去年表兄方鈞在京裡做了營長,家兄瞞著母親,便去表兄那裡投營效力。其時家母便不以為然,後來因為表兄的軍隊駐紮在京,並沒有出發他處的消息,家母稍稍將愁懷放下,背地裡卻總是愁眉淚眼,以為家父當日在海中覆沒,屍骨至今永無下落。膝前僅有一子,又冒險入營,他老人家真個鎮日價的怨恨。侄女雖百般的承歡色笑,卻也無濟於事。不料今年正月裡,陸軍部裡忽然下了一條命令,分付表兄他們軍隊克期南下,平定長沙一帶的亂事。家母得了這個信息,疊次命人去喚家兄回來,命他向營裡辭職。誰知家兄天性鹵莽,不但不以母親的說話為然,而且嚴聲厲色的同母親辯駁。又說甚麼『當兵乃中華國民的義務,不趁這時候在外間建立番功業,將來弄得老大無成,何以對先人於地下。』鬧了一頓,他便拔起步來,依舊回他的營裡去了。只急得母親坐臥不安,飲食不進,隨後又走到舅舅那裡,意思想請舅舅招呼表兄一聲,不肯過問家兄前往。無如舅舅平時同表兄不甚鍾愛,表兄的行動一概不肯過問,依舊勸母親自己同家兄接洽。及至家母回來時候,已有人傳說,表兄那一營軍隊先行開拔,前赴長沙去了。母親那時只有哭泣分兒,更沒有法子可想。鎮日鎮夜,只是焚香祝天,保佑表兄他們一戰成功,早早奏凱旋京,圖個家人會晤。

  自是以後,每日將上海天津的許多報紙交在侄女手裡,逐報觀看湘省戰事。卻喜各報紙上都盛稱表兄的戰績,說是湖南等處被湖軍佔領地方一一被表兄軍隊克復過來,很是不少,指日便有肅清之望。雖是報紙上所登載的話,未可全然憑信,然而眾口一辭都是這樣說法,料想不全是捕風捉影。母親聽了十分欣慰,平時也曾逼著侄女疊次寫信寄給家兄。家兄那裡卻從不曾有過一封回信,也不知他們行營無定,寄信的人無法投遞,也不知是家兄疏懶不願意寄信到家。據母親的意思,只願他們早早回京,便是很不著他的家信也還罷了。誰知在這半月之前,忽然在報紙上發現一種不可思議的噩耗,說是表兄那一營的人,全行覆沒,所有奪回的地點依然入了南軍掌握。

  侄女當日得到這種報紙,不曾防備,禁不住簌簌的滾下淚來。卻被母親一眼瞧見,知道外間出了岔事,立即逼迫侄女詳細告訴他老人家知道。侄女那時候便想掩飾也掩飾不及了,少不得將大略情形說了一遍。家母聆言之下,立即昏暈過去,嚇得侄女手足無措,忙同僕婦們將他老人家喚醒過來。他便一口咬定家兄同表兄他們定然沒有性命,嚷著鬧著立刻要親自南下,去向長沙一帶訪問家兄的蹤跡。好容易經侄女們勸住了,就是報紙上不過是有聞必錄,若要打探真確消息,還須去告訴舅舅,請舅舅向部裡電報處去詢問詢問,方才不至誤事。母親覺得這話有理,隨即坐著轎子去會舅舅。

  誰知舅舅也聽見外間傳說,父子之間雖然不甚和睦,然而聽見這樣消息,畢竟天性所關,當即安慰了家母幾句,去向部裡查問。部裡真個已接到團長通報,說是這樁事蹟是千真萬確。母親當時便同舅舅商議,告訴自家要去尋覓家兄的話,舅舅也說得好,說:『論理這件事,應該我向南邊去走一趟才是道理。無奈我身軀孱弱,稍一勞動,那痰喘症候立即舉發;又因家中沒有多人,只剩一個舅母,他又年輕,不能操持門戶,是以我雖有南下的心腸,卻萬萬不能遂成事實。至於你此番思量孤身前去,固然你是輕易不出大門的女眷,一路上很不方便。即以你京中這份門戶而論,鏞兒已是不在家了,單單只剩下秀珊一個女孩兒,你必定也是心懸兩地。在我看還是再等一等,等鈞兒那邊有了切實下落,然後再寫信去叫他們趕緊回京,也不為遲。』當時母親聽了這一番話,覺得也近情理,便也躊躇未決,當即依然轉回舍間。只是愁眉淚眼,鎮日價長籲短歎,直弄得睡眠不穩,茶飯不思,往往從睡夢裡還提著家兄名字,一般倏的驚醒了。

  侄女見此情形,委實十分難受,便自家打定了一個主意,情願替母親辛苦一趟,悄悄的到南邊來探訪家兄的音問。初時母親還不肯答應,後來斟酌了好幾次,又知道當初先父在日,向左近省分販賣貨物,常時攜帶侄女就道,所有道途險阻、舟車往來,倒還是侄女經歷過的,因此沒法才讓侄女出門。又命侄女將這主意去稟明母舅,母舅聽了卻一毫不曾攔阻,只分付侄女一路上小心在意。便是侄女此番裝束成男子模樣,也是母舅替我籌劃的這個計策,並叮囑侄女,無論遇見家兄他們,遇不見家兄他們,必須繞道至福建一走,便叫侄女謁見伯母,順便提著表兄同妹妹這邊姻事。另外還寫了一封函信,密密封好,命侄女不必拆視,一俟會見伯母時候再將此信呈上。但是這封信還在侄女那個皮包裡,等管家將侄女什物取到府上,然後再面呈伯母閱覽罷。」

  劉秀珊剛才提到他表兄方鈞姻事的話,湛氏聽著不由失笑起來,說道:「劉小姐還不知道這其中內情呢,令表兄這番婚約,原是小兒冒失,當初鬼鬼祟祟的在外間接洽的,我同小女一點都不知道。适才令表兄在廳上時候,正在同我鬧著交涉,不料你的令母舅也當為實事,且煩小姐到此詢問這話,這不是異常好笑嗎!」

  此時秀珊忽然聽見湛氏說出這樣話,也就吃了一驚,正待往下追問,驀一抬頭,看見趙瑜小姐粉面含嗔,凜若冰霜。他也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孩子,猜到這件事內中很有委曲,便不肯冒昧開口,只微微笑了笑。可巧在這個當兒,外間的家人們已將秀珊皮包交代給一個僕婦手裡,那個僕婦便輕輕提至秀珊身旁放下。秀珊更不怠慢,早從懷裡掏出一個鑰匙,輕輕將皮包打開,翻了翻,將他母舅那封信取出來,雙手獻給湛氏。湛氏笑道:「我的眼力也不濟了,凡有信件,看得也不十分清楚,還是瑜兒替我看一看罷。」

  趙瑜其時已經聽見秀珊說是他母舅命他在母親面前替方鈞乞婚,心中老大不願,知道這信上必然不免牽涉此事,原待不依他母親的話去拆看此信,經他母親再四催促,方才懨懨的將那封信拆開,蛾眉雙鎖,一行一行的往下閱視,只不開口。及至看到末了一段,趙瑜小姐忽然喜逐顏開,看一句,笑一句,幾乎笑得攏不起嘴來。屋裡的人也猜不出那信上說的是甚麼,引得小姐如此發笑,便是劉秀珊也只愣愣的望著他發呆,又不便啟口動問。還是湛氏笑著問道:「瑜兒瞧見甚麼笑話兒了,累得你這般傻笑?話又看在你的肚裡,何妨朗讀一遍給我們大家聽聽呢。」

  趙瑜搖頭笑道:「這封信前面的話,我卻不便念給母親去聽;倒是這末尾的說話,顛倒將這寄書的人瞞得實騰騰的。無怪秀珊姐姐的令母舅分付姐姐不許開視,萬一姐姐竟私自開視了,包管再也不好思意替他令母舅寄這封信函給我們。原來哥哥在北京時候,劉家伯母早就十分看中意了哥哥,想哥哥做他的愛婿,哥哥那時候未及允許。劉家伯母此番因為姐姐南下,所以便托他令母舅在這信裡提議此事。這一來是再好不過,哥哥要娶嫂子,母親總愁不能親自瞧一瞧媳婦容貌。如今我們這位嫂嫂不是親自送上門了!母親你老人家不妨儘量去看一看罷。」

  趙瑜話才說畢,只引得眾人無不失聲大笑,便是湛氏也忍笑不住。可憐這時候轉把那個秀珊小姐羞得沒有地縫可鑽,頃刻將那腮頰上滃起一朵一朵的紅雲,幾乎要哭起來。倏的立起身子,重重向趙瑜啐了一口,躲入別一間套房裡。眾人見此情形,益發互相笑謔。還是湛氏深恐秀珊因羞成怒,一面攔著趙瑜不許再說甚麼,一面跟入房裡,百般的拿話去安慰秀珊,說道:「承令堂太太的盛意,雖然這般說法,然而小兒為人頑蠢,不知還有這福分娶小姐過來沒有?若是果然得小姐這樣人做我的媳婦,我倒歡喜不盡了!」

  秀珊聽著湛氏說這些話,益發羞愧無地,只把個頭俯著不肯抬起來。其時趙瑜已跟著進房,望著秀珊笑道:「好姐姐,誰叫你當著眾人面前提你令母舅那番說話,不料如今反弄得自己身上來了。我知道姐姐若是曉得令母舅信中說的這些事,斷然不肯拿出來給我們瞧看。我記得前人有幾句話說得好,是『幾曾見寄書的顛倒瞞著魚雁?』像姐姐不是就做了這被瞞的『魚雁』麼?」

  大家正在說笑,外邊僕婦們已將筵席設好,進來請他們入座。湛氏便率領她們姊妹二人一齊坐下。飲膳之間,秀珊便向趙瑜問道:「我家舅舅給這當給我上,如今已是被姐姐消遣我得夠了。但是我還有一句不省進退的話要來動問姐姐,姐姐千萬不可同我生氣。适才我不過偶然提及表兄的姻事,我瞧姐姐臉上顏色,很覺得不以為然。至於伯母口氣之間,又似乎當初沒有承認這事,這其中大有緣故。我們在北京時候,委實是知道的,說是表兄已同伯母這邊訂了婚約,不但我們知道,而且表兄已曾將這事稟明過母舅,所以侄女此番來南,家母舅諄諄以此事為言,並囑侄女請伯母的示,究竟這婚期訂在何日?照伯母此番口氣聽起來,豈非這事尚沒有成議?侄女進門時節,分明看見表兄面上露著不悅的顏色,想是伯母已同他說過甚麼了?」

  湛氏歎道:「論方少爺的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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