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湛氏夫人笑道:「你不許他婚姻也就罷了,還同他有甚麼交涉,又來叫我母親去做難人?好孩子,凡事能敷衍過去便過去罷了,隨著自己性子,要怎樣就怎樣,那是萬萬行使不去。是哪一件事這樣要緊,你且說出來給我聽聽?」

  趙瑜急道:「哥哥當初將人家戒指換得來,雖然給我毀掉了,然而我自家那個戒指至今依然還在別人身邊,這個如何使得?不趁此時機,母親替我向他索還給我,蹉跎下去,畢竟不尷不尬,落這痕跡在人家手裡,外人不知道是我那糊塗哥子做的事,萬一將來傳說出去,叫女兒這顏面何以見人?」

  湛氏想了想,皺眉說道:「你的話怕不有理,但是一件,我們既已回絕他的姻事,他們少年心性,自然大失所望,此時又緊緊的逼著他索還戒指,知道他還肯答應不答應呢?在我的意思看來,也不必在這一時忙著,等你哥子回來,還是叫他去同方少爺接洽,料想那個方少爺也不能勒掯住這戒指不交還你家哥哥。你看我這主意如何?」

  趙瑜冷笑道:「我那糊塗哥哥,他能在日後替我索還戒指,他倒不在當初冒冒失失的將我戒指送給別人去了!母親還處處倚仗他,做女兒的是萬萬不能遵命的!這一件事總得求母親替我做主。」

  說畢早又珠淚縱橫,十分哽咽。湛氏笑道:「你多的日子都耽擱下來了,何在這一時著急?況且你又不是另行有了夫家。方少爺這頭親事,能辭則辭,不能辭還依你哥哥做主,也不妨事。我就猜不透你這心裡,好像同那方少爺有什麼仇恨似的,這也叫人很覺得奇怪哩!你權且耐著,等我明天會見方少爺時候,再行相機行事,總求能如了你的心願何如?」

  趙瑜見他母親肯替他去索戒指,方才止住淚痕,只是悶懨懨的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湛氏真個在頭一天裡便分付了家人們預備一桌筵宴,明日請方少爺到家來午膳。又因為趙玨不在家裡,沒有人款待方鈞,又不便讓他一人獨酌,於是又命家人分頭向親戚那邊請了幾位年紀高大的老者做了陪客。

  到了第二天午刻光景,眾位親戚都到,方鈞挾著滿腔高興也就向趙玨家中走來。只不曾會見湛氏,僅僅同那幾位老者周旋了一番。眾人都知道方鈞曾經帶領軍隊,在湖南一帶很立了些戰績,在先還疑惑他是個赳赳武夫,見面之頃,卻是一個文弱書生,大家心中非常敬慕。入席之後,眾人便問長問短,不住談論湖南戰事。方鈞老大不很願意同他們周旋,只順口略略酬答了他們幾句,轉不時的掉轉臉去向屏風背後偷瞧,簡直有自命「嬌婿」

  身分模樣。依他的性子,恨不得將那幾位親友拋撇下來,親自走入上房去想與他岳母敘敘家常才好。悶悶的吃了好幾巡酒,筵席將散,方鈞甚不耐煩,胡亂吃了飯,大家紛紛散坐,家人獻上香茗。便在這個當兒,裡邊走出一個丫環走至方鈞面前,低低笑說道:「太太分付,請方少爺略坐一坐,我們太太等客散後便出廳來同少爺有話面談。」

  方鈞聽了這話,十分歡喜,忙立起身子連連答應。眾人已聽見這僕婦的話,大家知趣,便都起身作別。方鈞轉自做主人,一一將他們送得出去,重又轉回廳上,端著茶杯坐在一邊。

  良久,已聽見僕婦們傳話出來,說太太出廳了。方鈞此時笑臉相迎,早又恭恭敬敬搶近了幾步,口稱「岳母」。湛氏笑了一笑,說:「方少爺請坐,适才多有簡褻,實在因為小兒遠出,家裡無人奉陪,少爺千萬不用客氣,不知可曾吃飽了不曾?」

  方鈞笑答道:「岳母哪裡話,忝系至親,同自己骨肉一般,岳母又賜盛筵,寸心感激不盡。不知岳母……」

  此時湛氏已同方鈞對面坐下,只聽見他口口聲聲呼喚「岳母」,心中委實好笑,聽到此處忙接口攔著說道:「方少爺這樣稱呼,萬不敢當!」

  方鈞猛然聽見湛氏說出這兩句話來,好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一般,不禁爽然若失,忙欠了欠身子,重又說道:「岳母……」

  湛氏笑道:「方少爺又來作此稱呼了!名分所關,不得不以實言奉告。當初小女待字閨中,原不肯急於將他遠嫁出去。小兒同方少爺本系同學至好,性情又極相得,那時小兒也曾在我面前提議此事,我隨即同小兒商議,說是論方少爺的為人,將來不愁不飛黃騰達,敝處極願攀附這門親事。無奈膝下只此一女,年紀又還稚弱,急切還議不到婚嫁,並叮囑小兒委婉轉達鄙意,想已在方少爺洞鑒之中。此番承蒙不棄,枉道過訪,甚慰下懷。無如方少爺滿口裡向我這邊請求婚期,以便迎娶小女過門,聆言之下,甚是驚駭。當初本未嘗同府上訂過婚約,何得草率從事?無媒無妁,便議吉期,又恐怕少爺誤會其意。是以今日特設薄酌,將少爺請得過來,申明此說。橫豎小女尚未許字他人,方少爺仍宜先行回府,同尊大人那邊議妥洽了,然後再定行止,才是正辦。這時候論少爺同小兒情如手足,我便占長些,還該呼喚我一聲『伯母』為是,這『岳母』二字萬不敢當。」

  方鈞在這個當兒,忽然聽見湛氏說出這番話來,真是出自意外,腦子裡像劈了一個焦雷一般,又羞又氣,更不等待湛氏再往下說,急得跳起身子,正言厲色的答道:「哎呀,岳母此話打從哪裡說起?小婿聽去一點也不明白。論男女婚姻大事,豈可以隨意答應,又豈可隨意翻悔?當初仰附清門,自知非分。然而小姐是岳母家的,那時候允與不允,可以一言而決,為何業已允許於先,今日忽然又支吾於後,倉皇反覆,無論賢如岳母,不該作此出爾反爾之談。便是像小婿這般不肖,也不能將這件事當做頑意兒,忽的向岳母悔婚起來。聖人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萬一小婿此時忽然別有所眷,驀地到岳母處,說是不娶小姐了,岳母試想這事,如何可以准許小婿,竟讓小婿自由行動起來?目下小婿聘定小姐為妻,不但親戚朋友小家都已知道,而且幾於鬧得通國皆知。小婿若聽岳母這邊一相情願的話,知道的呢,說是岳母做事殊欠正當;不知道的,還要疑惑小婿在外不知做了甚麼歹事,以至見屏華族,連自家岳母都不肯承認起來,豈非天大笑話!這還是就情理而言,若論事實……」

  方鈞說到此,轉氣憤憤的將趙瑜小姐那一枚戒指從他手上使勁脫下,托在手掌上,送至湛氏面前,冷笑道:「偌偌,這枚戒指,不是小姐的珍飾,當日明公正氣,從璧如大哥身邊親手交給小婿的。別的事件可以假得,難道小姐妝奩之品,他會無故的飛到小婿的指頭上不成?璧如大哥曾經親口告訴我的,小姐婚事已蒙岳母允許,又得小姐同意,所以將這枚戒指交換了小姐的戒指,送入閨中去了。文明時代,男女婚約,第一以交換信物為重,其餘傳紅過禮,那還是官樣文章,可無可有。況璧如大哥他也是個在外閱歷過的少年,並非兒童可比,他說的話,做的事,小婿難道還不能相信?也沒有那時再行來向岳母詢問的道理。還有一說,小姐生在府上,也算是千金之體,即使岳母或者鄙棄小婿寒微,另行有攀附高門的用意,小姐也斷不能順從岳母的亂命,說是可以將小婿擱置一旁,另行同他人結為夫婦。婦人從一而終,名節何等鄭重!岳母若是憐愛小姐,還宜再請三思,不可草率從事,要緊要緊!」

  方鈞一面說,一面早又將那枚戒指輕輕向手上一套。

  此時可憐只氣那得湛氏夫人只管低著頭,翻著白眼,恨不得從方鈞手上將那枚戒指奪回來才好。又想方鈞這點點年紀,說出話來真是刀斬釜削,一點漏縫也沒有,叫我再拿甚麼話來同他辯駁?無緣無故,又被他罵我做「亂命」,饒著被他罵了還不能開口。千不恨,萬不恨,只恨趙玨那孩子如何竟瞞得我實騰騰的,胡亂替他妹妹做出這樣事來!依我意見,何嘗不可以將機就計,生米不成熟飯,不如一雙兩好,就將瑜兒嫁給他,也還不錯。偏生那個牛筋的孩子,提著方鈞,好像深仇宿恨似的。去年平白的又將人家戒指毀掉了,你此時叫我為難,去向人家索回戒指,假如人家戒指還了你,你又拿甚麼東西還給人家呢?別人家說起來,有兒有女,可以讓做母親的喜歡喜歡;像我家這一對兒女才好呢,沒的不能叫我喜歡,還生生的尋出煩惱來給我生氣,真是不知那一世的冤業!湛氏越想越惱,不由提起袖子來揩拭眼淚。僕婦們在旁邊看這光景,委實覺得有些難受,忙倒了兩杯茶來,一杯遞在湛氏手裡,一杯送與方鈞。方鈞只管搖頭晃腦,口裡不住的說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湛氏想了半會,方才掙出一句話來,說:「方少爺你也不必怪我,當初這件事,實系我睡在夢裡,一點都不知道。你方才所說的話,何嘗不近情理?好在小兒他不曾死,老實等他回了福建,我再問他以前怎生同少爺接洽的。至於小女婚事,到那時候再議行止,可好不好?」

  方鈞搖頭笑道:「趙大哥他一時如何就能回來?即使他已經回來,他也斷不能同我圖賴。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婚姻一層,是我終身大事,一誤不容再誤,再不能像這樣延宕的道理。還求岳母做主,將此事說定了,好讓小婿放心。起先小婿倒還可以耐得,如今照這神情看起來,夜長夢多,延宕下去,格外防生枝節。難得今日同岳母面晤,還是要求岳母金諾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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