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七一


  林福便同耀華商議,耀華也沒有主張,說:「你看怎樣辦就怎樣辦好了。」

  林福隨即向土人詢問:「此處有甚麼宿店?」

  內中有個人指給他說道:「沿河雖有幾家宿店,委實齷齪,老爺們萬不能歇駕。離河邊不遠有一座華大王廟內中,很有幾間清潔房屋,原是給往來客商歇腳的,老爺們如若合意,小的情願領你們前去,只須賞小的幾個酒錢就是了。」

  說到此又回頭將耀華望瞭望,掬著嘴笑道:「老爺是個長厚的人,斷然不刻薄小的。小的适才的話,轉未免輕視老爺了。」

  說畢拔起腳步向前飛跑,那四個轎夫抬著轎子也跟隨他走。眨眨眼果然那座華大王廟已在目前。轎子歇在廟外,那個引路的人先跑進去好一會功夫,便偕同一個和尚出來迎接。和尚連聲道請,將耀華同林福引得進去。四個轎夫便命先前那個人安插他們在左邊一間破廂房裡,這房裡還擱著兩個漆黑的棺材。耀華仔細看那神殿,也是朽敗不堪,大王的泥像,灰塵積得有一二寸深淺,也辨不出他是彩畫的是裝金的了。轉過殿后,朝南有五開間廳堂收拾得倒還清雅,陳設也極整齊,和尚便指點靠西邊一間客座裡,給他們主僕下榻。

  耀華同和尚彼此通了姓名,寒暄數語,便命林福取出四百文賞給那引路的人,那人歡天喜地稱謝而去。廟裡自有道人伏侍,替他們安了燈火,送進幾碗素膳。耀華只是悶悶不樂,長籲短歎。兩人雖然不曾攜帶煙具,幸喜那時候禁煙雖厲,至於廣東一省尚在洋藥印花稅名目之列。林福當時同那道人商議,並交給那道人五大塊洋錢,那道人立刻答應,不多一會,早已將煙具取來。耀華吸了幾口,方才回復些精神過來。夜深岑寂,便同林福斟酌這件事如何辦法。無奈林福做了他「軍師」

  多年,到此時間也弄得一籌莫展,不得已左思右想才想出一個法子,是趕緊轉回石龍鎮,貼他幾十張尋人招貼,將賞格注明,或者有人希冀重賞,將賽小姐送出來也未可知。耀華兀自沉吟不語。誰知天下事竟是無巧不成書,林福剛在這裡想出招貼尋覓賽姑,大門外邊竟有人知道他這意思,迎合上來,更不勞耀華他們另費手腳。其時剛在二更時分,耀華和衣躺在煙床上面,忽然聽見有人敲打廟門,其勢甚急。心裡吃了一嚇,見林福己是朦朧睡去,自家便提著一盞煤燈,開了房門向外張望。

  這時候已見使喚的那個道人用手揉著眼睛,嘴裡不知嘰咕是些甚麼,想是前去開門去了。耀華知道他不曾瞧見自己,也就掩燈進去,不去管他們的閒事。約莫隔了幾分鐘光景,道人又轉回來,便來推耀華的房門。耀華忙問是誰,那道人說道:「适才有一個渾身穿黑的少年漢子,手裡拿著一封書信。我開了門,他便遞在我手裡,叫我送給一位姓林的看。我想我們廟裡沒有別的姓林的,一定是老爺了,所以送給老爺收下來。我其時還問他可要等候力錢,他只望我笑了笑,搖搖頭早就跑了。」

  耀華將信函接入手裡,兀自呆呆的發怔,暗想這地方我並沒有一個熟人,這信又是誰寄給我的?再看看信面上,只寫了「林先生開視」

  幾個大字,可想連我的名號他們一概還不曉得,真是蹊蹺得緊。那個道人見耀華已去拆信,他說了一聲,依然到後邊睡覺去了。耀華從燈下將函中的言語讀了一遍,格外嚇得手足無措,只是搖頭咋舌,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好林福業已睡醒,耀華便將适才有人送信的事告訴了他,又將那封信擲入林福懷裡,叫他看視。林福一面看,一面念道:

  本山主佔據石龍鎮一帶地方業已多年,專一同那些貪官污吏作對。昨日看見你家小姐十分美貌,因此將他請至寨中,意欲想他做個押寨夫人。今姑念汝父女之情,不忍分離,可預備銀洋三千元,在石龍鎮南首三間草屋之中。汝交我銀,我交汝女。若不秘密,別生異心,沿途已布兒郎,定取汝全家首級。本山主押……

  林福看了一會,只是在旁邊點頭不語。耀華急道:「不是反了麼!光天化日之下,竟容若輩橫行無忌,搶了人去還不算,公然寫這信來叫我拿錢去贖。大家都做了共和國民,如何能容得這樣野蠻強盜,我同他是誓不兩立的了!你快將轎夫喚起,我們立刻轉回石龍鎮,將這情事告訴警局,命他們趕緊督隊兜拿,遲則恐防誤事。」

  耀華愈說愈氣,那一種摩拳擦掌的樣兒,簡直有滅此朝食的氣概。

  林福等待他發揮透了,方才冷笑了一聲,說:

  「老爺何須著急,他既然有這本領寫信給老爺,料想他們一夜之間決然不肯逃走。如今在這三更半夜,天氣又極寒冷,便將轎夫喚醒了,他們也未必便抬老爺連夜的回鎮。至於老爺說是『共和國民』,便不該有野蠻強盜,這話尤其發笑。不是小的敢駁回老爺,自從改革政體以來,人人都知道講解這『共和』兩字,說是國家既然共和,凡是有錢的人,總該將錢捧出來給大家用。所以在專制時代,強取別人的錢,還可以算他是強盜,若是在共和時代,別人勒索你的錢,你還要尊敬他一聲『同胞』。他們既已看著『同胞』的情面,將已經擄掠到手的一位小姐,不惜冒著偌大危險寫信來告訴老爺,不過想老爺破費幾千銀圓,便許你『珠還合浦』。老爺只須將這件事揣度揣度,還是小姐要緊呢,還是銀子要緊?若說是銀子要緊,我們明天回石龍鎮時候不必提起這事,儘管上我們的火車到省去當差使;若還憐愛小姐,不忍心叫他永墮盜窟,老爺只須將這話稟明了老太太,一樣不須老爺破鈔,老太太自會拿出銀子來去贖小姐。

  至於說是分付警局裡去派人兜剿,千萬不必做此蛇足之事。莫說石龍鎮的警察,至多不過一二十名,火器又不周全,徒然打草驚蛇,無濟於事。試問老爺,我們中國自從開辦警察以來,這一筆經費,不是都出在商民身上?商民忍著痛苦,情願拿錢養活他們,方且以為地方上有了警察,這地方就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了,誰知除得循例派幾名巡士站站崗位,甚麼城市裡打架鬥毆、傷風敗俗,任你們鬧得一塌糊塗,那些巡士簡直是個不聞不見。這還是有點意思的巡士方才能夠如此。其餘就格外不堪設想了,調戲婦女,詐欺取財,借地痞為護符,與奸人通聲氣,誣栽贓證,勒逼人命種種罪孽,一言難盡。就以我們昨夜出事時候而論,看守店門的那兩個警察,為何無巧不巧的一個中搶,一個鳴笛,沒有一個能探出賊人的形跡?至今我還有些疑惑他們,不知是真是假呢!

  最可笑那位區長,大約除得在老爺面前獻些殷勤而外,再不會有別的本領。這也卻難怪他,他這個區長位置,不知費了許多心力,花了許多賄賂,一朝到局任事。你想他不撈摸幾個錢過活,他倒不如躲在家裡喝風去了。所以大凡做區長的,只要將本地紳士諂媚好了,官長逢迎熟了,再拿出點辣手來,盡性去敲詐百姓,再也沒有人去干涉他。那區長若不是因為老爺到省當差,在客店裡出了岔枝兒,你便請他來他還不來呢!萬一老爺將這件事告訴他,他的警察萬一再同那些強盜通同一氣,不待去兜捕他們,只消預先送個信到那裡,那裡將小姐向僻處一藏,哼哼,那時候任是老爺更多出些銀子,怕小姐永沒有出頭的日子了。老爺便是不可惜小姐,老太太看待小姐那種疼愛,老爺素來是知道的,將來何以應付老太太呢?老爺不過只顧惜了三千銀子,白白的送了小姐一條性命,再添上老太太一條性命,算來總還不值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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