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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斜日銜山,滿天星斗。車聲忽然停住,乘客紛紛下車,也有顧惜銀錢的,便在車上踡伏過夜。耀華同著家眷先後出了車站,站外排列著許多車轎招攬生意。賽姑歡天喜地的跟隨祖母同母親姨娘等人一齊坐上了轎。林福這時候已率領眾家人將旅店覓得穩當。耀華分付自家帶來的一名廚役在車上看守箱籠什物,只挑了幾副鋪蓋準備夜間睡覺。大家進了那座旅店,雖然不甚宏廠,房屋卻還整齊。當時便看定了兩所上房,給內眷及女僕們安住。前進一所客房,分著兩大間,一間住那幾個家人,一間便開下煙燈,耀華同林福在裡面吸煙消遣。其餘還有十幾個房間,都被車上客人住滿了,倒覺得十分熱鬧。耀華同林福剛在客廳上用過晚膳,轉入自家房間,忽然有個家人進房稟道:「門外有一位老爺要進來拜會,小的們本回他說,老爺已經安睡,他一定不依,必須面會老爺,說有話談論。老爺還是見他不見?」

  耀華向林福笑道:「這又是誰呢?此地我又沒有熟人。」

  林福笑道:「橫豎時候還早,老爺便請他進來談談也好。」

  那個家人聽見這話,更不待耀華分付,旋即轉身出去。

  一會兒領進一個少年來。耀華仔細一看,分明這人便是在車上同那個軍官坐在一處的,他此番來會我不知有何事故,少不得出外相迎。那人已走得近前,身後隨著一名荷槍兵士,滿臉陪笑向耀華拱手,便請問姓名宦閥。耀華一一答下,讓他坐向炕上,便轉問他貴姓。那人不慌不忙,從衣袋裡輕輕取出一張卡紙名片遞在耀華手裡,上印著三個大些字跡,是「嵇紹劉」,旁邊還有四字,是「夷白番禺」,上面系陸軍第二營書記長的頭銜。耀華忙道:「失敬失敬!夷翁原來是打從營裡來的,但不知枉顧鄙人有何見教?」

  夷白笑道:「敝東陶營長,适才在火車上瞻仰豐儀,便思暢敘,因為不敢冒昧,是以失之交臂。今訪得先生寓居該店,很相關顧。因為此地形勢偏僻,匪人最易潛蹤,先生挈著寶眷,輜重又多,各事務宜謹慎。敝東先本擬親來拜會,奈緣兵隊駐紮河幹,家眷人等已經紛紛上船,不能分身前來,是以特遣兄弟到此,一則道達渴慕之私,一則替先生招呼本地警士一句,分付他們好生過來伺候,免生他變。」

  說著便向階下站的那個兵士略撅了撅嘴,那個兵士立刻出去,重行帶進兩個警察。

  夷白便招呼警察:「今夜務須將崗位暫移該店門首,照察一切。這位是林爺,不久就到省向督軍署裡當差,你們不可怠慢。」

  那兩個警察答應不迭,告退出去。耀華見這嵇夷白殷勤之狀,委實有些過意不去,隨即命人預備了許多茶點,暢敘心曲。稽夷白又將陶營長的家世及目下上峰眷顧厚誼,詳細告訴耀華,並托耀華此番到省,所有敝營長各事,均望照拂。耀華滿口擔承。夷白坐了一會,且不作別,又問:「貴眷等上房安置何所?如若不嫌冒昧,不妨帶領兄弟進去望一望,以便分付警察在外間當心巡邏。」

  耀華此時只有十分感激,更不疑惑他們別有用意,忙說道:「渥荷盛情,此事有何不可?」

  當即在前引導,將夷白同那兵士一齊領至後面,將林氏他們住的房間指點給他們看視。夷白前後察視了一遍,「這裡尚屬嚴密,暫住一宵,決無他變」。說話時候便飛眼色來,似乎指示那個兵士。那個兵士也就默相會意,不一會大家依然出來,夷白更不再坐,起身告辭。耀華將他一直送至門首。

  自從這稽書記走後,頓時將一店的住客都弄得交頭接耳,誇讚林耀華這位長官定然是個極有身分的人物,如若不然,我們中國過來的軍隊何等驕倨,哪裡便肯無辜的跑來巴結著他,還親自分付警察在這裡看守門戶?這事不打緊,便連我們還要沾光許多好處。料想這一夜,大家可以高枕無憂,便是小毛賊兒也不敢來窺伺了。耀華也有一半聽入耳朵裡,益發趾高氣揚,扯起他十足的官架。果不其然,這獨龍鎮上只有一所警察分局,那個區長得著這樣消息,忙忙的坐著轎子前來拜謁耀華。耀華哪裡還將這區長放在眼裡,只將他的一張名片收下來,著了一名家人出去擋駕。林氏心中也非常歡喜,坐在房裡便絮絮叨叨的對著書雲小姐等人,盛稱那個營長的好處。又叮囑他們,今夜早些收拾睡覺,大家放警醒些,不要誤了火車開行的時刻。再看看賽姑,想是日間辛苦已極,早伏在床上鼾呼不醒了。

  且說耀華晚膳以後,轉入自家房間,命僕人將煙燈陳設齊整,先行躺下來,吸了三五口。林福也就緩緩的踱進來,躺在耀華對面,隨手將煙槍取入手裡,替耀華一口一口的燒煙。耀華便又談到那個陶營長盛意殷勤,著實可感,此番到了督署之後,如能有酬報他的地方,倒要替他設法。林福一面燒煙,一面笑道:「老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此番奉承老爺,另有他的用意,大約是愛我們『小姐』不過,便深恐『小姐』夜間受著甚麼盜賊驚嚇。以愛及愛,是以特地差遣那個嵇書記到此同老爺周旋。」

  林福遂將那個陶營長著兵士在車上詢問我家小姐可定了親事不曾,窺探他那意思,如若小姐真個不曾對親,他還想做老爺的快婿。其實這其中的隱情林福是知道的,免不得支吾了幾句,說:「小姐已經給人家放了聘了,不料他還這般用情。老爺說的話一點不錯,如能有酬報他的地方,自然須替他盡力,不可叫人家心冷。」

  耀華笑道:「哦,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緣故呢!我心裡方在這裡籌劃,覺得同他非親非故,又無杯酒之歡,為甚他這般的護持周到呢?這就是了,照這樣看起來,目前這些少年軍官,可想在這『色』字上面非常注重。可惜賽兒是個男孩子,若果是個女兒,便招這軍官做了女婿,也還不辱沒我,如今卻枉了他這一番錯愛了。」

  彼此閒話了好一會,再瞧瞧壁上掛的自鳴鐘已是交到醜初二刻,滿店的人都已沉沉熟睡,惟聽得遙遙村犬互相鳴吠。

  耀華笑道:「談話不覺得夜長,我們還是略躺躺兒,省得明天在火車裡又打瞌睡。」

  林福此時已是迷迷糊糊,似答應非答應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耀華也不去驚動,依然向那半邊睡下來。剛自著枕,似乎聽見後一進裡屋瓦上有人行的聲音,格蹬格蹬響了半會。耀華故意提著喉嚨咳嗽了兩聲,那響聲便自寂靜。過了許久,更無聲息,自己方暗笑自己多疑。今日已由營裡招呼過警察,縱有盜匪,他們豈無耳目,何敢還向這裡來窺伺?想到此際,也就合眼朦朧睡去。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驀的從耳邊聽見一聲槍響,大門外面便有腳步聲音,還兼吹著警笛。耀華畢竟心裡有事的人,忙一翻身坐起來,用手在林福身上推搡。便在這個當兒,已接二連三的聽見滿店裡喧嘩起來,一時人聲嘈雜,燈火齊明。林氏上房裡格外鬧得利害。耀華喊聲「不好」!林福業已驚醒,剛自揉著眼睛問外間鬧的甚麼事。耀華急道:「你還不快同我一齊進去探視,怕老太太後面遇了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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