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六八


  其時林府上下人等早已忙得鴉飛雀亂,所有行囊什物均已打疊齊整。林耀華同他母親斟酌,外間留了幾名年紀長些的家人看守房屋,又將舜華的母親林氏請得來,告訴他暫時向廣東避兵。內室裡還有許多什物不曾攜帶,無人照應,便請林氏將家遷移過來管理一切,至於按月的支用,自當隨時寄來,斷不有誤。舜華的母親欣然答應,佈置既畢,卻好前一晚林福已將通行證運動到手,更來不及揀選吉日,隨即在第二日清晨,車轎紛紛出了城,用船運著到羅星島,等候海船啟碇。

  上了海船之後,時交冬令,北風大作,那船身很有些顛簸。林氏同賽姑這母孫兩人非常眩暈,賽姑尤其利害,一日一夜,飲食卻不能入口。林氏沒法,便將耀華喚到面前,說:「賽兒不耐風浪,這便如何是好?你看有甚法子可想?」

  耀華笑道:「母親放心,再俟半天便可行抵香港。林福也曾告訴過我,說虎門那裡,兵隊林立,防守極嚴,遇有往來商旅,百般羅唕,甚至扣留當地,一時不容進省。兒子因為急於要向督軍署裡去接差,委怕耽擱遲了,為捷足者先得,所以林福勸我們便在香港登岸,由九廣鐵路乘著火車,不消一夜功夫便可徑赴廣州。母親同賽兒既苦暈船,照這樣辦法,格外覺得好了。」

  林氏方才歡喜,又將這話告訴了賽姑。果然那海船在香港停泊的時候,耀華便分付家人們,將船中什物一齊雇了腳夫扛抬上岸,覓好旅館,權且歇下。

  賽姑身登陸地,爽快非常。次日由香港過江,到了九龍地界。大家行抵車站,卻好火車已到,耀華引著內眷陸續登車。他們是買的二等車票,其餘僕役均系三等。開車之後,真是風馳電掣,異常迅速。賽姑畢竟是小孩子家心性,連日在海船上十分悶損,陡然上了這火車,再憑窗眺望眺望沿途風景,雖然時當冬季,廣東地界卻又與他處不同,依然是橘綠橙黃,森林茂密。喜得他心花怒發,將遠行的苦況,離別的悲懷,一概拋撇得乾乾淨淨。在那座位上忽上忽下,一刻也不能安靜。幸喜二等車裡閒雜人等不多,另有幾家官眷,大家看見賽姑,多半交頭接耳,在旁邊竊竊私議。其時隔離賽姑坐的地方約莫有十幾步遠近,一排車座上並肩坐了兩個少年,一個是軍官模樣,肩章燦爛,映著衣襟上的金線,格外好看,身旁擱著一柄指揮尖刀,手裡不住的拈著那刀柄上系的杏黃鬚子,兩顆圓溜溜的眼色只顧向賽姑身上射來射去。側坐的那人,卻是中國尋常裝束,也是緞帛遍體,瞻顧頻頻。一會兒兩人低下頭去,附耳私語。那人不知對那少年軍官說了些甚麼,那少年軍官便伸手向他腦袋上撲了一下,頓時將那人頭上戴的那頂瓜皮帽兒「撲通」

  打落在地,彼此哈哈大笑。那人俯身下去,將帽兒拾起來重新戴好。賽姑初猶不甚留意,後來看見他們這般做作,倒反覺得好笑,也就呆呆的掉轉臉來,不住的向他們瞧看。那少年軍官益發得意,顧盼飛揚,若不是礙著車子裡耳目眾多,簡直要同賽姑做光起來。

  看官須知道,賽姑若果然真是個女郎,書雲小姐同舜華他們這班內眷不是沒有眼睛的,少不得自然要監防賽姑,防他被人家少年男子引誘。無如他這喬裝是他自己家裡知道的,雖然明明看見別人這種怪樣,轉一毫不以為意,聽其自然罷了。可憐那個少年軍官,此時的神魂大約已經被賽姑勾攝去了,縱是做了一會鬼臉子也無濟於事。他又想了一個計策,思量賣弄他的氣焰,站起身子,挨挨擠擠從賽姑面前走得過去,向腰間掏出一個警笛,撮口吹得一吹,立刻從三等艙裡跑過四名兵士,齊齊侍立在那軍官座側。軍官重行入座,又嘰咕了兩句,那四名兵士又如飛的走到後面。不多一會,取出好些茶點放在他們幾上。少年軍官且不吃,又指指點點的向那些兵士說了幾句,兵士們隨即含笑走了。約莫有半句鐘點的光景,兵士們又走回來,垂手稟陳了一番話,那少年軍官臉上頓時露出無窮失望顏色,遂不似先前高興,將兵士們喝退,只沒精打采的低著頭一言不發。旁坐的那人,百般逗他談笑,他也不理。後來還是那人扯著他,又低說了好一會,那少年軍官方才重新眉飛色舞,對著賽姑轉不像适才的輕薄,反放沉一副臉色下來,好叫人知道他身分尊貴似的。

  原來這少年軍官,先本分付那幾個兵士去向林耀華家人打探,問他家這位小姐可曾有了婆婆家沒有?當時便被林福聽得明白,心裡暗暗好笑,自念這都是我們這位老主母多事,無端的要將這小少爺裝扮成一個女孩子,又因為模樣生得太好了,在家鄉時候,不是這家來求親,就是那家來做媒,幾乎鬧得打發不開。如今在這途路之間,偏生又有人看中我家這位假小姐了。若是明白告訴他們,還不曾給人家放聘,恐這軍官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如等我編一句謊去發遣了他,省得他們癡心妄想。隨即便向那幾個兵士笑道:「承你們大人錯愛問及我們小姐,只是可惜,我們小姐早經被人家聘定了。」

  那兵士還不肯相信,又向林福追問:「你們小姐究竟聘給哪一家,這姑爺姓甚名誰?」

  林福原是隨口說的,並不曾防備他們問到這裡。一時轉回答不來。幸虧驀然觸著前番清華校長歐陽春幾次三番來替趙家少爺做媒的事,忙回答道:「我們姑少爺姓趙,單名叫做趙玨。不瞞諸位老總說,他卻也是陸軍學校裡出身,包管你們大人提著也會知道。不敢動問你們大人貴姓,在營裡充當甚麼差事?此番搭這火車向哪裡勾當公事?」

  內中有個年紀長些兵士答道:「原來你們貴小姐已有了婆婆家了,可惜,可惜!窺我們大人意思,卻很鍾愛你們貴小姐,如今且不談了。我們大人原姓是宗,後來因為旅長陶大人愛我們大人不過,便將我們大人繼給他做兒子,目下便改姓陶,官印如飛,本隨著陶旅長駐紮虎門,督軍說是增城防務空虛,命旅長遣一營弟兄向增城駐防。旅長恐怕虎門不久將有戰事,特地遣發我們大人離了虎門,給這清閒差事給我們大人充當。前隊已在三日之前駐在石龍地方等候我們,我們在石龍便要下車,由石龍到增城還有幾百里水路,火車是不能直達的。好在不久這火車便要在石龍停駛,總須等第二天黎明時方才可以開車,弟兄們多是相好,那裡有好酒店,我們來請大哥吃三杯酒兒,大哥不可推卻。」

  林福笑道:「多蒙老總錯愛,理當勉副寵召,但是行駛火車的規矩,每逢一個站頭,至多也不過停止十分鐘時候,斷無耽擱到一夜的道理,豈不是有辜盛意。」

  那個兵士聽林福這話,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原來大哥輕易不在外面行動,所以這趕道子的勾當不很明白。大哥講的話,還是太平時候的景象,如今時局卻又不然了,益發同大哥講了罷,自從我們這南邊同政府裡站了對面,他們雖是防著我們,我們不時的也防著他們,大家只顧貫注全神,恨不得拚個你死我活,老實說就沒有大閒工夫兒來替百姓們問事了。沒有錢使,少不得還要向他們搜括搜括。叵耐那些狗男女,也沒有良心,我弟兄們苦苦的拿性命替大家抵禦北兵,你們就多送點銀子出來也不吃虧,誰知這些狗男女被弟兄們逼得急了,他們也一般的使刀弄槍,一古攏兒溜去做盜匪去了。

  這廣東地界,當初本有三點會匪,如今趁護國軍不能去剿滅他們,他們的暗中勢力也就叫人可怕。卻好石龍到新塘這一帶,鐵路必須經過,在一座土山裡面,經過的時間卻又在深夜。自從兵興以來,在這一月前頭,便有好些三點匪徒藏躲在山洞之內,出車行不意,大大擄劫過一次。車中乘客損失固然不少,還傷了好幾條性命。地方官對著這次案件也沒有法子,兵力又不夠分出去剿匪,還是百姓們自認晦氣,所以車站裡改了章程,在這戒嚴期間,不許夜間在這土山內行駛。到快活了石龍地方那幾家旅店,客人覺得在車子裡不很方便,都跑向旅店裡暫住一夜呢。」

  林福聽見這話,暗暗思索說,原來在這石龍鎮上還要耽擱一宿,若不是會見這幾位老總,我們還不知道預備尋覓宿頭呢。當時便向那幾個兵士稱謝了兩句,林福遂獨自蹩到耀華身邊,將适才的話告訴了他。耀華皺眉說道:「我此時心急如火,巴不得立刻便抵省城。不料路間又有這許多阻隔,料想老太太他們在這車子上也不方便,停會子抵鎮時候,你就趕緊去尋覓一所乾淨旅店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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