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六五


  趙玨暗中瞧出趙瑜神情,覺得還不是單為著林家小姐,或者他情竇初開,有甚麼告訴不得人的隱處,亦未可知。我在先曾經瞞著妹子,替他同方鈞換了戒指,這頭親事如今尚不曾稟明母親,不如趁此時明說出來,也叫妹子心裡歡喜,這病一樣痊癒得快。籌畫已定,當時便不同趙瑜講話,遂有意無意的將前番的事蹟一一告訴了湛氏。湛氏尚未及答應,誰知趙瑜已聽得明白,抬起眼來將他哥子望瞭望,忽然哀怨填胸。依他的意思,還想同哥子衝突一番,埋怨他不該瞞著自己擅自同別人結婚。無如氣堵咽喉,只紛紛的落了無數眼淚,雙睛反插,手足冰冷,立刻暈厥過去。湛氏吃這一驚,煞是不小,忙倚在他的身後竭力捶打,含悲帶恨的喊著:「瑜兒瑜兒,快醒轉來,你哥子做的事,沒有人去睬他的!」

  那個侍婢也幫著叫喚。約有五分鐘的光景,趙瑜方才悠悠醒轉。湛氏早望著趙玨揮手,叫他出去。趙玨更猜不出他妹子是何用意,只得怏怏的走出房門。

  趙瑜見他哥子不在面前,也說不出甚麼,只是盡哭。湛氏百般的安慰,坐了好一會,又伏侍趙瑜好生睡下,方才出來同趙玨閒話。不免又責備了趙玨幾句,說他做事也太鹵莽,雖說女兒的婚姻父母可以做主,但是你當時又不曾同我斟酌,冒冒失失的竟將你妹子的戒指同人家交換起來。況且目前時事,又鬧著「自由結婚」

  「男女平等」的那些邪說,你替他擅自做了這件事,知道你妹子心裡還願意不願意呢?只是一層叫我委決不下,若是一定猜你妹子意中有甚麼人,思量嫁他,他又是從來不曾同外面男孩子在一處走動,同學的朋友最親密的,只有林小姐一人,難不成因為同林小姐親密,將來便不肯嫁人,這斷然沒有這個道理。」

  趙玨也笑道:「母親所見極是,若是妹子果然真個捨不得離開林家小姐,他就應該竭力替兒子設法。萬一林小姐嫁給孩兒,他們做了姑嫂,不比但做同學朋友還好!母親往常可曾聽見妹子替我同林小姐提到這件親事不曾?」

  湛氏道:「不曾不曾,自你動身之後,他們倒是常常在一處嬉戲,將以前向那邊求婚的事倒像忘掉了一般。林小姐有時同瑜兒也到我們家裡來,卻一毫沒有羞澀的意思,豈非怪事!」

  著書到此,覺得書外的人定然沒有個不笑書中的人糊塗。因為書外的人,大家知道林賽姑是個男孩子,書中的人,湛氏同趙玨,卻只知道林賽姑是個女孩子;書外的人讀至這一回,再瞧一瞧趙瑜的神情,又已猜到趙瑜一定知道林賽姑不是女孩子了。但是趙瑜所以知道林賽姑不是女孩子的原由,書中尚求曾補敘出來,書外的人,究竟還不能算得明白透亮。如今且趁林賽姑遠赴廣東,趙瑜又病在床上這個當兒,略將以前事蹟敘一敘,庶幾此中情節,方有一個線索。

  諸君猶記得中秋那一夜,林賽姑醉倒在趙瑜家裡,以後便雙雙同宿在一張床上。那時候賽姑固是醉態模糊,趙瑜亦複天真爛漫,雖則並肩疊股,實系玉潔冰清,這也是人人共知,人人共見的。自是以後,書雲小姐因為中秋替他們捏了一把汗,再也不許賽姑去同趙瑜一床上睡覺。無奈他們夜裡雖不在一處,日間卻常常在一處。賽姑年紀又比趙瑜長些,男孩子的知識畢竟開得較早,覺得日日同這一位嬌麗的女郎廝混得極熟,又是形跡無拘,嫌疑不避,也就不免百般同趙瑜去挑逗,恨不得便將自家是女裝的話明白告訴了他。豈知天下的事,越想瞞著人,有時候還免不得破露出來,況乎我自家想去破露,焉有個不破露的道理?所以有這麼一天,竟被趙瑜探察出賽姑的蹤跡。在那個當兒,趙瑜原自嚇得心驚膽戰,不知道怎生發付才好?萬一在這當兒,有個道學先生在趙瑜身邊警戒他說道:「你以前不知道賽姑是男子,同他在一處廝混,這也罷了;如今你既然看出賽姑是喬裝的女郎,便該視之如虎狼,避之若蛇蠍,下得一番克私去欲的工夫,不愁不造到大聖大賢的地位。」

  哈哈,趙瑜不過是個十四五齡的幼女,他哪裡會想到去媲美聖賢?他從驚恐之中轉生出無窮愛戀。論賽姑這種美麗姿顏,譬如是一塊金玉,當初把他當做女友,還以為這金玉我雖愛他,總不見得將來便為我有,如今轉增出一重希望,要把這金玉深深掩護起來,不容旁人在我手裡奪得過去。你想他哪裡還肯聽從道學先生的說話呢?由是形跡愈親,情好愈浹。畢竟小孩兒家的舉動,不比那些老奸巨猾,做出一件事來,要是不瞞著人便罷了,若果然有意要去瞞人,不但左右的人不得而知,便是通國百姓的耳目,他都可以遮掩得一個乾乾淨淨。他們哪裡有這程度呢?所以逐日下來都有些藏頭不藏尾的,漸漸被同校的女學生瞧出破綻,大家便交頭接耳,尋事來指摘他們。

  一種風聲不知不覺傳入歐陽校長耳朵裡,校長當時大大的吃了一驚,暗想這件事關係甚大,倘若真個鬧出來,不但于林趙兩家聲名有礙,便連我這校裡將來如何還有人家敢送女孩兒到此處求學?隨即不動聲色,過了幾天,故意的借了一個題目,將賽姑名字開除,叫他退學回去。趙瑜同賽姑心裡都明白其中用意,更不敢說出甚麼。賽姑以後便不再到含芳學校來了。

  他祖母林氏,本不以學校為然,見賽姑退學卻還甚是喜歡;惟書雲小姐同舜華他們知道外間的風聲,暗中責備賽姑好幾次。賽姑只是咬牙咧嘴的笑,依舊不時的還同趙瑜往來,形跡比在學校裡還更覺得親密些。書雲小姐勸他他也不聽。趙瑜背地裡也同賽姑商議,說我這身子可算託付你了,任是我們心地上清清白白,並不曾做出甚麼不端的事,然而將來你一經改了男裝,別人都知道我曾經同你在一處歇宿,誰也不要議論我們無私有弊,除得我嫁給你,更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掩飾以前的曖昧。賽姑滿口應承說:「只要一經我的祖母不要我裝做女孩子,那時候自然請出人來向府上求親,決不至誤了你的終身。但是這時候總不能提議到此,你放心等待著罷。」

  這是以前的事蹟。趙瑜已一心一意的等候成此一段美滿良緣了。

  不料本省忽然鬧起兵信,林賽姑隨著他父母遠赴廣東。趙瑜的一顆芳心,方恨政府裡只顧爭競他們的私人權利,硬生生的拆散他們這一對秘密鴛鴦。偏生又在這個當兒跑出一個冒失鬼的哥哥趙玨,他也不顧青紅皂白,怎麼自家硬行做主,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子悄沒聲兒聘給方鈞,還千方百計將妹子一枚戒指誆騙到手,換了給人,又將別人的戒指交給阿妹。趙瑜才知道,這一向手上套的戒指竟是方鈞聘定自己的禮物。真個又氣又恨,等待他母親同哥子出了房門之後,他便死命的去抹那戒指。病褥呻吟,春蔥瘦損,一抹便抹將下來,望瞭望,便引至櫻口邊,用牙齒死命去咬,想將這戒指咬碎了方才稱心。無如這戒指金質堅固,咬了半會,哪裡損壞得分毫?只急得眼中珠淚紛紛如雨。正沒做理會處,驀然想到書架上有一瓶硝鏹水,是前幾月同賽姑向藥房裡購來戲畫竹布上花草用的,還剩得有小半瓶,連忙招招手,將侍婢喚到床前,命他將那瓶硝鏹水遞給自己。侍婢不知他有甚用處,只得依得分付,輕輕的將瓶子取過來。趙瑜忙接在手裡,將瓶塞子揭開,使勁將那枚戒指向裡邊一丟,立刻煙焰蓬蓬,翻騰作響。侍婢吃了一嚇,沒口子問小姐:「為甚事同這戒指做對?」

  當即從趙瑜手裡奪過,跑向外間階石上面,將戒指傾倒出來。可笑那戒指已燒成薄薄的,剩了一點零星金屑,趙瑜才覺得暢快,重行伏枕而臥。

  此處侍婢將這殘缺的戒指用冷水澆了幾次,笑嘻嘻拈著送至後進,給他們母子瞧著。湛氏見了,只管點頭望著兒子微笑。轉是趙玨十分著急,說:「妹子這是甚麼意思?你一個未曾同人結婚的女子,便是我做哥哥的替你定下這門親事,也不為過,如何竟自下這一番辣手,公然將人家聘物用硝鏹水燒壞了!我倒要前去問問他,究竟這層婚姻他承認不承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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