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六四


  趙玨笑道:「既然入了營裡,沒有個不打仗的道理。方鈞他是不怕,他還想出洋去同外國參戰呢。」

  湛氏驚道:「一個文弱的書生,怎麼想要同外國打起仗來,怕不是同自己性命做對。好兒子,你不知道,我們這福建省裡也是要大劫臨頭了。最可恨的,這福建本在南方,偏生遇著這黎督軍,又是北派,他成日成夜的預備同南邊的軍隊開戰。他們開戰是小事,任是誰勝誰負,總丟不了他們的功名富貴,只是苦了我們這一班百姓了哇!米糧是因此陡貴,經濟是因此恐慌,大家鎮日愁眉淚眼,不知道怎生避這亂子才好。果然真個開起戰來倒也罷了,光是老遠像這樣風聲鶴唳,弄得人驚驚惶惶的,其實一共也不曾聽見他們放過一個炮火。像這樣遷延下去,萬一鬧個一年半載,我們這些人還想有命嗎?你這會既然到家,倒是打點主意,究竟怎生個辦法?你此番進城時候,難道不看見大家小戶都搬得七零八落的麼?」

  趙玨耳邊雖然聽著他母親絮絮叨叨的講話,卻不曾過於理會,轉拿眼四面望瞭望,說道:「瑜妹妹呢?我回家有好半會了,如何不曾見他影子,想是在學校裡未曾下課?」

  湛氏冷笑道:「你還提甚麼學校不學校呢。自從兵信緊急之後,所有地方上一切財政都被督軍署裡搜括殆盡,通通拿去供應兵祖宗兵太爺,便是各行政衙署,也都停止辦公,減發薪水。至於學校裡的經費,更是絲毫無著。別的學校我還不甚清楚,若講到你那妹妹的含芳學校,雖說是歐陽校長自家出資創辦,畢竟按月總還倚賴官中資助。你想如今既然鬧到這步田地,那校長如何支持得住。卻好本來離放年假不遠,他便提早幾星期,草草考驗了他們一次,便行解散。照這樣光景,便是過了新年,還不知道有開校指望沒有呢。」

  趙玨聽到此處,不由笑起來,說道:「妹妹既然不曾上課,我猜准他這一會子定然又是同林家小姐不知跑向哪裡去戲耍去了。他們非常要好,既已放假,焉有不互相聚在一處的道理?」

  湛氏將眉頭皺了皺,說道:「你還提林家小姐呢!他家在這半月頭裡,因為外間風聲不好,早已全家到廣東去。」

  趙玨驀然的聽見這句刺耳的話,頓時驚得呆了,不由的咬牙切齒,暗想這全是這可恨的黎督軍鬧出這樣亂子,硬生生的將我這意中美人逼得向遠方避難。依趙玨此時心理,便恨不得和黎督軍拚命,方才消釋得心中無窮怨憤。

  湛氏卻猜不出他心裡思索甚麼,重行接著歎道:「人家因亂出去避兵,這也出於不得而已,我就不知道你那妹妹同林家這小姐,前生前世,究竟怎生結下這種相親相愛的緣法?他們兩人,自從聽見有了離別日期,會著面都是哀哀切切的悲哭,真個將旁人看得都心酸淚落。我有時勸慰他們也不肯相信,如今你那妹子是病在床上呢。咳,外間是亂成那樣,家裡是病成這樣,委實弄得我心緒如麻。我要替他請醫生來診治,他又死命的同我違拗,不肯服藥。我也被他纏得沒法,只好聽天由命,死活且自隨他去了。」

  說到此,不禁提起袖子揩拭眼淚。趙玨歎道:「妹妹同林小姐朝夕在一個學校裡讀書,自然是如影星形。再加著彼此性情相投,生生的將他們拆散開來,也難怪妹妹傷離感別,以至為他成病。」

  湛氏冷笑道:「林小姐早經退學了。說也奇怪,自從你動身以後,中秋那一晚,林小姐因為在我家吃酒,吃得大醉,後來便不曾回去,同瑜兒勉強睡了一夜。以後他們小姊妹們便格外親熱,隔不了三日五日,不是瑜兒到他府上去飲膳,便是林小姐到我們家裡來,一樣要談笑到二三更天氣方才回家。這也罷了,只是他們姊妹倆過於親熱狠了,一班同學的女孩子妒忌他們也是有的,竟有人在校長面前進林小姐的讒言。校長聽信了一面之詞,在上月裡便開除了林小姐名字,逼著他退學。我背地裡也曾問過瑜兒,那些女孩子究竟編派林小姐是些甚麼話?瑜兒又死也不肯告訴我。林小姐雖然退學,依然還是同瑜兒往來。瑜兒平日間卻也是十分歡天喜地的,下課之後都要常常去訪他,一日不看見林小姐,兀自悶悶不樂。如此一天一天下去,不料平白地我們省裡鬧出兵信,林小姐的父親不知為甚的,挈著家眷趕著向廣東去了,瑜兒就此得了病症。我還笑著向瑜兒勸說,這林小姐將來就必得嫁給你哥哥,你們姑嫂們方可以常常廝守在一處。萬一他府上竟不允許我家這頭姻事,你們將來都是要出閣的,難道還捨不得分手?這不是用情太過,轉苦了自己身子嗎?可惱瑜兒,他也不理會我的話,一經我提到林家小姐,他早又哭起來了。我千不恨,萬不恨,只是恨你這畜生,當初若不是你叫你妹子去聯絡他,他們何由會在一處求學?如今將這實心孩子弄得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叫我怎生說法?」

  趙玨急道:「這又怪孩兒則甚?瑜妹妹捨不得他走,難道我心裡還捨得他走不成?我又沒有未卜先知的分兒,如何便會猜到今日外間鬧出這樣亂子?母親也不須著急,等我去會一會妹妹,我還有話要向他詢問呢!」

  說著,母子二人便都向趙瑜房裡走來。

  趙玨才一進房,只見錦帳四垂,爐煙沉寂,只有一個短鬟坐在一張杌子上打盹。見了湛氏,忙笑著起身相迎,又向趙玨招呼了一聲。湛氏便問道:「小姐這一會覺得怎麼樣了?」

  侍婢笑回道:「小姐今天咳嗽得好些,适才吃了幾片戈制半夏,如今想是睡著了。」

  大家剛在這裡講話,趙瑜在帳子裡又咳了兩聲,侍婢忙上前替他將帳子揭起。趙瑜微抬雙眼,見他哥子已站在面前,便問他是幾時回家的?趙玨此時看見他妹子斜倚在枕上,身畔圍著一疊錦被,只是雲髩蓬鬆,花容憔悴,比當初清減了許多。見他問著自己,忙笑說道:「愚兄回來未久,聽見母親告訴我,妹子如何好好的會病了,近日精神可還硬朗些?」

  趙瑜勉強笑道:「妹子本沒有甚麼大病,入冬以來,略略受了些風寒,只是咳嗽得利害,日間還支持得住,一到夜深時分,身體覺得微微燥熱,不能再睡,倚在枕上眼睜睜的看著天亮。倒是不睡還好,睡了反怔沖不寧,顛倒做著無數噩夢,嚇得人心裡怪怕的。」

  趙玨皺眉說道:「這是虛弱的症候,再不能遷延下去,還是趕緊請醫生來調治,方有起色。」

  趙瑜搖頭笑道:「我自幼兒便怕吃藥,便是今日一聞見藥香便要嘔吐。既然吃不下藥去,白給醫生看了也是沒用。我願意靜養些時,一經胃口開了,能多進點飲食,料還不至有礙。」

  趙玨笑道:「話雖如此,妹子總須得將心放開些,不可將朋友情分過於認真起來,徒然有損自家身體。據聞林家小姐業已向廣東避兵去了,終日在一處的姊妹,也難怪你牽腸掛肚。但這也不過是暫時離別,一經大局平定,他們家眷一定還要回來。你若因此有個三長兩短,便是林小姐他心裡也過意不去。」

  趙瑜聽見他哥子提到林賽姑的話,不由觸動他的心事,又不好說出甚麼,轉羞得將個頭伏在錦被上面,咳嗆不已,頓時面紅耳赤。湛氏忙得近前,用手在他背上拍著說道:「瑜兒且歇一歇講話罷,你這身子虛弱已極,所以勞一點神兒便喘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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