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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七回 真相思男兒驚絕豔 喬入學女校結新歡

  話說前回書中剛敘到林氏一干人在房中笑語,真可算得天倫樂趣,泄泄融融。誰知在這個當兒,驀的外間跑進幾個家人來,喘吁吁的報告事項。不獨書中的人被他吃了一嚇,便是書外的諸君,誰也不以為外間定然有了變故。橫風吹雲,截然中斷,若不是出了特別大事,著書的定不留著做兩段章回鬥筍接縫之用。哈哈!若果照這樣想去,可不叫著者背地裡笑得比适才林氏他們還要利害。諸君通不記得這《戰地鶯花錄》第一回的事蹟了?夏老爺賽會,已是鬧得舉國若狂。林公館大門口便因為這件事,屏門內外,特地將簾子懸得齊齊整整,準備賽會經過到此,闔府內眷便出來瞧看。家人們這時候遠遠的聽見軍樂聲音,也不曾問個青紅皂白,深恐誤事,便沒命的跑入上房來報告,說是快快請太太、大少奶奶、姨太太、小姐出去瞧會,遲則恐防不及了!說了又喘,喘了又說。書雲小姐笑喝道:「原來是外間賽會,看你們這般大驚小怪的。這點點事,要這樣慌張則甚?還不快滾出去,命他們將簾子放得下來,太太同我們即刻出來瞧看就是了。」

  幾句話說得那幾個家人怏怏而出。賽姑聽見這賽會的話,他一把早拖著書雲小姐袖子直往外跑。林氏笑道:「仔細些,你母親腳小,休得將他跑跌倒了,那才是笑話呢。」

  說著也就立起身來。旁邊走過兩個侍婢攙扶著。舜華玉青大家也都扶著各人侍婢,鬧哄哄的一齊走出去,在珠簾裡面一排坐下。忽又聽見家人們在旁邊嘰咕著說:「适才的軍樂,誰知並不是賽會,是陸軍學校裡的學生演操回校打此經過。」

  林氏笑駡道:「蠢奴十分糊塗!難道不打聽明白了便就向上房裡去亂報?沒有賽會,老實我們還是進去罷!」

  惟有賽姑聽見是學校裡的樂隊,他是孩子見識,轉捨不得就此進去,忙笑說道:「學生隊伍,在我看比較賽會還要好玩。好祖母,我們在此耽擱一會兒,讓我看他們走過去再進去不遲。」

  林氏不忍違拗他的意思,也就答應了。賽姑好生快樂,一疊連聲便命人:「將簾子替我打起來,好在不是賽會,街道上定然沒有閒人,要這牢什子擋在面前委實討厭。」

  嗟呼!世界上本沒有事,都因為人去尋事做,然後才鬧出多少事來。此時賽姑如若不嚷著打簾子,萬事全休,偏生他討厭這牢什子,家人們便將一抹珠簾高高卷起。他還覺得在屏門旁邊看得不甚爽利,一個人竟跑出來向外張望。別人家那裡猜得到他是個喬扮英雌,只見他這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態度,神光離合,顧盼飛揚,固然將那一班陸軍學生看得個個銷魂,人人蕩魄。這中間尤有一個多情種子,不過也隨例同賽姑打了一個照面,那裡想得到他的身子雖然也同著那一班學生一齊回校,他的魂靈兒早不曾轉去。你們知道他那魂靈兒不曾轉去,畢竟在那裡幹甚麼呢?說也可笑,他這魂靈兒便一直癡癡的立在林公館的大門左近,一直等著賽姑將他們這隊伍看得完畢,笑吟吟的偕著他祖母一干內眷,指指點點回入上房。家人們依舊將些珠簾全行放下,他那個魂靈兒方才緩緩的走回學校,依然同他的身子附合起來。

  著書到此,又有人譏誚我這話太覺荒唐,簡直有些套用古時那個《倩女離魂》的故事了。這話卻又不然,如今是文明時代,就說我著書的沒有裝點,也斷不敢將這希奇古怪的話兒引人發笑。我适才說的這番話,並非實有其事;如果實有其事,他這魂靈兒不會竟不回校,一樣跟隨賽姑到他那道繡房裡盤桓個一年半載,也不會有人去趕逐他。要知世界上斷沒有這樣快活的事,當初的小說家,都是編著哄人玩的,諸君千萬不可去相信它。我講的這個人,實在因為愛慕賽姑不過,覺得走遍了福建全省,也斷斷不會尋出這樣千嬌百媚的女郎。他一時雖然匆匆的返校,坐定下來,他兀自出著神,仿佛親眼看見賽姑笑吟吟的轉身入內,親看見家人們放下珠簾。這也叫做「一相情願」,亂想胡思。自此以後,他不獨無心上課,便連茶飯也是無心去吃,好覺也是無心去睡,常常編著謊向提學面前去請假,不時的走向林公館門首,希冀再見玉人一面。

  但是林耀華家中,雖然算不得個「侯門似海」,畢竟堂堂議員的公館,也沒有女眷擅自倚門賣俏的道理,你叫他那裡去見一見賽姑呢?後來還希望著夏老爺賽會,或者賽姑仍然要出來瞧會。誰知那些不做美的官廳,因為國體新更,危機四伏,新年裡龍燈花鼓尚且一概禁止,安能再讓他們興高采烈去賽夏老爺會呢?不由分說,下了一條禁止賽會的示諭,高高貼在通衢。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想:我這單相思病定然穩穩害成了。先前還是瞞著人在心裡打算,到後來更忍不住,逢著星期例假出來自由行動的時候,便悄悄的將這番事蹟同他的一個妹子商議。這可真要算得一個情種了!

  且住,著書的說了這一大篇話,究竟還不曾表明了這個學生到底是誰?聽了去沒頭沒腦,也不成個格局。如今且待在下慢慢表來,才知道這學生根基也還不薄,比較起黑虎林家來,名望還高些,門第還大些呢。單論他的姓,便占著社會上通用的百家姓上第一個字,又是大宋嫡派的子孫。他的祖父在前清做過陝西河南兩任督學使者,父親是個紈袴公子,只在吏部裡捐了一個小小主事,並不曾出任,僅管在家鄉里享著田園之樂。革命軍起,福建光復,那些黨人便借他家曾經做過滿清奴隸的名目,又知道他家富有資產,硬行向他家勒捐十萬銀子佽助軍餉,若是不肯答應,就須率領健兒實行去抄沒。他父親本來膽小,性情又極懦弱,得了這個消息,百般的央出人來向軍政處哀懇,只承認了五萬銀子,隨時交割清楚。銀子雖然是交割去了,這一口氣哪裡咽得下去?由此一病,便行身故,只遺下他夫人湛氏以及一子一女,便是我在先講的這位陸軍學校裡學生了。生得眉清目秀,舉止翩翩,學問又極充足。

  可惜賽姑不是真正女郎,萬一果然是女郎,配著這樣才子,倒是天生的一對嘉耦。他的名字便叫做趙玨,表字璧如,還有一個妹子,論他妹子的容貌,比趙玨還要勝得十倍,姿態明豔不見得不如賽姑。至於身段玲瓏,腰肢窈窕,賽姑終究是個男兒,還有些比他不過。芳名趙瑜,婉如是他的表字,這兩個字,還是他哥子替他取的。湛氏夫人膝前有這一對佳兒也就心滿意足。雖然夫主已亡,家道中落,卻也減得許多憂鬱。趙玨今年十八,趙瑜今年十四,趙玨入校業已四年,本年暑假已屆畢業時期。至於他妹子趙瑜,去年才入本城高等女子小學校肄業。

  那個學校原名「含芳」,系是一位太史公高攀龍的如夫人創辦的。高翰林夫婦去世多年,那個如夫人曾經留學過日本,複姓歐陽,單名一個春字,嫁給高翰林未及兩年,已守了寡,願意將所有財產,私立這一座含芳學校。民國成立,風氣大開,他這學校也就非常發達,學生已達一百五六十人之多。趙主事同高翰林當初本是通家之好,所以湛氏夫人將這愛女送入該校讀書。校長歐陽春不時的還同湛氏夫人常常來往,遇著經濟不足之時也曾經通融過的。趙瑜在校裡名分上雖是學生,至於校長看待他宛如自家子女一般。趙瑜又非常敏慧,每屆試驗均列優等。他們兄妹之情也甚融洽。那個趙玨年近弱冠,情竇初開,是以驀然見著那個賽姑,無怪他魂兒夢裡都把來系戀著他。

  但是逢到在家休沐之日,都覺得神志蕭條,不時的短歎長籲,或是獨坐書齋裡,喃喃囈語。他母親偶然看見他這情狀,疑惑他染著病恙,著實有些懸心,問暖噓寒,殷勤更摯,有時問他他也沒有甚麼可說。卻是趙瑜暗暗猜著他哥子心事,背地裡拿話去引逗他。趙玨滿腔抑鬱,正苦無可發洩,竟一一的明白說出來,又道:「我這顆心裡都嵌了那人的小影,我也沒有別的想頭,只求能再行會他一面,便是死了也甘心的。好妹妹,你是聰明不過的人,可能替哥哥籌劃一個好主意,達我這個目的,你將來要我買甚麼物件酬謝你我都願意。」

  趙瑜到此方才明白,不禁笑道:「我道哥哥為著甚事這樣愁苦呢,原來是因為想娶嫂子。我不信,林家這位小姐究竟生得怎樣一個美人兒似的,累得你為他這般憔悴!不是我說句笑話兒,他既然做了一個女孩子,橫豎將來都是要嫁給人的,像哥哥這樣才貌,便是娶他回來做嫂嫂也不為辱沒他。若是問我的主意,在我看,最好老實將這話去稟明了母親,央出人來向他家去求婚,包管十拿九穩。那時候嫂嫂進了門,任你怎生去看他都可以,不比這樣鬼鬼祟祟的,光在這裡癡想的好得百倍?」

  趙玨笑道:「話雖如此,我又何嘗不想到這一層辦法?我只怕一經去求婚,他家若果然允許了,自是萬幸;萬一沒有這姻緣之分,他父母不肯答應,豈非絕了我的希望?絕了希望,我便沒有命了,轉不如此時究竟還有一線生機。所以想到這求婚這一件事,越想越是害怕。」

  趙瑜笑道:「呸,世界上的事都盡盡力去做,沒有個做不到的!若是像哥哥這樣畏首畏尾,他家不允許我們,固然料不定;他家就是肯允許我們,我們不央出人來向他家去說,難道人家就曉得你愛慕他這小姐,白白的送來給你做妻子不成?我平時嘗笑哥哥讀書都讀癡了,照這樣看起來,真是一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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