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二四


  舜華抬頭將春鶯望得一望,隨即將那赤金耳挖拿出來,說:「這有甚麼使不得,橫豎是我們嫂子同我借的,我將來便和嫂子要,還怕靠不住麼?至於這位姨娘呢,我們卻是初會,只要我們嫂子做個保人,便是借去一百件也正不妨。嫂子你看我這話可是不是呢?」

  書雲小姐只得點了點頭。春鶯非常得意,拿了首飾,向舜華謝了又謝,舜華早去收擄物件,也不理他。春鶯見首飾到手,也再不向書雲小姐房裡去坐,逕自上轎回家去了。

  著者到此,卻有一句話要向諸君交代明白:那個春鶯姨娘,口口聲聲告訴書雲小姐,都說是有幾位女友約他出城遊玩,因為首飾不齊,便由孟老先生分付他來,向他女兒的弟婦借貸金鐲使用。這句話不獨欺了書雲小姐,怕連閱書諸君都一齊被他欺了。那孟老先生的為人,雖是一介寒儒,卻生性是「一介不與一介不取」,第一個耿直人物,他豈肯因為縱容小妻出門遊覽,覥顏向人家挪借首飾去裝潢門面?原來春鶯這一次舉動,全是他私心籌劃,以借貸為名騙取人家財物。自從孟老先生卸職以後,家計雖然日就蕭條,至於柴米油鹽,百凡拮据,依然全行仰仗孟老先生去一一料理,稍不遂意,勃谿詬誶之聲,他這閨房之中也不曾有一日安靜。孟老先生被他纏障不過,也沒有別法,只得躲向他那一座小書房裡,捧出些《太上感應篇》以及《朱子語錄》等書攤在案上,高聲朗誦起來,借資排遣。

  春鶯暗暗發笑,見孟老先生不來理會他,他也不去理會孟老先生。好在他的女友甚多,倒有一大半是福建著名的賭棍,彼此聯絡起來,便成日夜的在賭局上過活。一年計算有三百六十日,他確有七百二十個半日不離賭局。大凡一個女人家酷嗜賭博,若是有人去勸誡他,他總笑著說:「彼此藉著這頑意兒消遣,沒有許多輸贏。」

  他一共不曾想到這每日酒食的開支,僕婢的賞賚,以及頭家的頭錢,暗中銷耗,日計不足,月計有餘,又有誰來替他們填補?況且有時候贏錢到手,好像是意外獵取來的一般,毫不愛惜,任情揮霍,贏得越多,用得越快;及至輸得一場兩場,只得質衣鬻物去償還人家。並非他為人信實,因為凡是賭友,不怕輸錢,只怕輸了錢不設法給人,別人就要同他斷賭。

  孟老先生在任時候,入款尚多,春鶯便有時賭輸了,尚不致十分為難。目前是日用尚且不足,孟老先生那裡還有這筆餘資交給春鶯浪費呢?也不是孟老先生沒有這權力去阻攔他,也因為自己年事就衰,娶了這花枝一般的女娘,種種不能愜其心願。若再遇事箝制,也防著要激而生變。所以明知道春鶯溺情賭博,也只好裝著癡聾,給他個不聞不見。轉是春鶯去赴夜局,他老人家反酣然熟睡,休養精神,再沒有那般恬適。

  無如春鶯今年入春以來,賭運欠佳,無日不賭,卻又無賭不輸。不獨同賭的人掛欠不少,轉又向別人借了好些款子。說也奇怪,只要銀子一經到手,那銀子好像生了腿腳一般,便會如飛的跑向別人面前去了,想攔也攔不住,只急得春鶯三屍神炸,七竅煙生。再從賭局上窺探別人對待自己神情,簡直有些不高興同自家入局模樣。那些債權的人又不時的同自家羅唕,弄得春鶯一個千玲百巧的人漸漸的竟無計可施,一籌莫展。平時雖有些釵環首飾,早已典賣略盡。也虧他左思右想,想出一條好法子來,便同書雲小姐商酌去借他弟婦英舜華一副金鐲,一根赤金耳挖回來。他的初意,原想將這兩件首飾權時質押在典鋪子裡,將這一筆錢拿出來償還債務。誰知一眼看見這白花花銀子,不覺又心煩技癢,暗念與其拿著還人,不如借此孤注再賭他一兩場,一樣將以前所輸的錢一齊翻轉過來,這也是意中之事。主意已定,次日便喜孜孜的捧著銀子重又去賭。不到兩日功夫,不但沒有翻本的指望,白白的將費盡心機騙取來的首飾轉又不翼而飛,不脛而走。春鶯這一番的懊喪,自然不消說得。

  再講到英舜華借那兩件首飾的用意,不過要叫他嫂子同那個春鶯姨娘知道他富有資財,累累珍寶,並非同春鶯有甚麼特別感情,忽然做出這慷慨通財的舉動來,既已達到我這賣弄家私的目的。僅僅隔了一夜,便穿梭價的差遣自家侍婢向書雲那裡催促送還鐲子,並那根赤金耳挖。書雲明知他姨娘春鶯來借首飾決非出自他老父之意,其中定然另有作用。但是如今既已被他將這兩件首飾略騙了去,也叫做無法可施。心中正自悶悶不樂,再加著舜華毫不容情,疊疊的叫人來索取,先前都用言語搪塞,乞他寬限幾日。後來被逼不過,又不見春鶯將那首飾送還,只得差遣自家房裡用的一個僕婦,悄悄到春鶯那邊,將他弟婦催促的話告訴他,並懇切叮嚀,如若業已用過,便交給來價帶回最妙。春鶯始猶百般掩飾,拿話支吾,繼而因為書雲小姐那邊催促得太緊,他轉老羞成怒,竟自出言不遜,說:「這點首飾,論理便不歸還,我家小姐也不能逼取我的性命。他若是果然等待不得,便請他替我還給人,也不算過分!」

  僕婦們回來,遂將這番話一一的告訴書雲小姐。可憐書雲小姐又急又氣,背地裡只管淌眼抹淚,只恨自己母家境況艱難,不能替自家爭氣,反做出這不尷尬的事來,落人褒貶。

  如此延挨,已非一日。看看將近有半個多月了,舜華本來生性暴躁,那裡再容納得下?這一天便親自走到書雲小姐房裡,指著書雲小姐詰問,口口聲聲便說他串通他的姨娘來騙取自家首飾,若是不趕緊取出來交還,便要同書雲小姐勢不兩立。書雲小姐含羞帶淚剖辯了幾句,舜華益發大怒,雙手將書雲小姐靠近窗口的妝奩舉起來慣向地下,直摜得落花流水。林氏在隔房業已聽見這邊吵鬧得利害,少不得過來詢問詳細。舜華哪裡容得書雲小姐分辯,滔滔不絕的將前日的事告訴林氏,林氏也覺得書雲小姐這件事做得不合情理,又重重申斥了書雲小姐幾句。這時候,舜華的罵聲,書雲小姐的哭聲,林氏的吆喝之聲,直鬧得沸反盈天,煙舞漲氣。

  恰好林耀華剛在前面書房裡同林福議論著國家大事,思量將省議員的名目改換前清知縣的頭銜,尚在躊躇未決。耳邊猛聽得內室裡這種聲息,接連又有家人上前稟告,兀自說得不甚清楚。耀華更不怠慢,撇下林福,隨即大踏步奔進來查問原故,才知道便因為前日借貸首飾的事。耀華當時便冷笑了幾聲,指著舜華說道:「別人家既然窮得沒有首飾去裝體面,誰叫你白白多事把來借給人家。你須知道這一班沒體面的人,借時是一種面目,你要索還時,他便又換了一種面目。我不怪人家不好,我總怪你多事要借給他的不好。」

  耀華這幾句話,原是冷譏熱諷,分明奚落書雲小姐,偏生遇見那位舜華體會不出他的意思,還只當他丈夫真個不以他借的為然,其怒愈甚,猛向耀華臉上啐了一口唾沫,也就哭著鬧起來說:「你不該當著人給我沒臉,你不幫著我同人家索還首飾,該你編派我的不是!」

  大跳大鬧,直鬧得三面不得開交。幸虧耀華平素最畏懼他這位夫人慣了的,除得用袖子將臉上唾沫抹了抹,卻一句不敢開口,兩片腮頰兒氣得像個癩蛤蟆似的。忿無可泄,只說了一句:「你們也不用只管在家裡胡鬧。『冤有頭,債有主』,嫂子既然說是他們姨娘借的,我立刻坐轎子到我們太親翁那邊,親自同太親翁去坐索,橫豎我們那位太親翁他是最講體面的人,也不至於借了你們女人家的首飾,便想圖賴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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