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二五


  說完這話,立刻吆喝人去預備轎子。可憐此時書雲小姐正坐在一旁飲泣,猛然聽見耀華要去會他父親,知道父親若是曉得這件事,必然要氣出別的岔枝兒來。也顧不得羞恥,隨即搶至耀華身旁,一把扯著他的袖子,哭著攔道:「好二叔,你不須性急,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日,定然將這兩件首飾交在弟媳手裡。此刻卻千萬不要去同我的父親接洽!」

  耀華剛受了他夫人滿肚皮惡氣,正是無可發洩,今見書雲小姐忽的走來攔他,轉急得暴跳如雷,雙足亂頓。舜華見這模樣,轉不哭了,冷笑望著耀華說道:「你們瞧瞧他說的這風涼話兒,左一個三日,右一個三日,如今不知有許多三日了。可想他這其中情節,顯見得是無私有弊了呢!」

  林氏也放下臉對著書雲小姐說道:「好孩子,既不是你串通作弊,耀兒要去同你父親接洽也是正辦,你苦苦的攔著他又是何意呢?」

  耀華更不容分辨,使勁摔脫了書雲小姐的手,真個如飛的跳出前進,乘著轎子去會孟老先生去了。

  我如今且不須絮絮敘述耀華如何同孟老先生索欠,徒把來占我篇幅,料想當時定然沒有好話對付這孟老先生。只表這孟老先生送過耀華出門之後,他老人家那副枯澀面皮,立時由紅而紫,由紫而白,比死人臨終咽氣還要難看十倍。手足冰冷,一屁股坐向一張籐椅子上,只管唉聲歎氣。停了一會,又回過兩隻枯眼左右望瞭望,猛向一個僕婢問道:「姨太太這一會子在那裡呢?」

  僕婢掩口笑道:「午後姨太太到方公館姨太太那裡鬥牌,不是曾經告訴老爺的?這一會子老爺如何忽又忘記了,轉問起我們來?」

  這幾句話轉將個孟老先生問得無言可答。頃刻痰氣上壅,雙睛反插,口角邊涎流不止,半截身子直挫下去。僕婦們方才大驚,一時間沒了主意。好在門房裡使用了一個老僕,聽見內裡這個消息,飛也似跑進來,擁抱著孟老先生,騰出一隻手向他胸口使力揉搓,只不見醒轉。那個老僕益發慌促,遣了一個僕婦快去請姨太太趕緊回來。僕婦答應了,高一腳底一腳的忙著去報信給春鶯。

  幸喜這方公館離自家公館尚不甚遠,眨眼之間已到了那裡,早一眼瞧見春鶯同著三位女眷坐在一張桌上鬥牌,正鬥得高興。那個僕婦氣喘噓噓的喊了一聲,說:「姨太太不好了,老爺病勢危急,請姨太太快行回公館去罷!」

  這句話方才出口,早將桌上的人吃了一嚇。春鶯轉冷笑著說道:「沒的活見鬼罷,我從清早出門時候,老爺還好端端的坐在書房裡看書,怎麼就會得病了?我知道你們這些賤人,別的本事沒有,像這樣雷聲大雨聲小的來傳話是你們最擅長的本領。姐姐們不用去理會他,我們只管鬥我們的牌。」

  說著依舊從手裡發了一張牌出去,問下家可吃不吃碰不碰。還是別人委實看不過,笑對春鶯說道:「姐姐到底問問你這大娘,你們老爺究竟得的是甚麼症候,如今可有礙沒礙?」

  春鶯只才扭了扭頭問道:「你且試說說看,我在這裡聽著呢。」

  那個僕婦正撅著嘴侍立一旁,聽見這話,方才將孟老先生的情形詳細告訴了一遍,只不曾提及林耀華來會孟老先生的事蹟。春鶯一面發牌,一面喃喃的罵道:「便依你說,老爺也不過是個氣急痰湧,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到了你們嘴裡,便像老爺立時要咽氣一樣。其實他那裡就會死呢?若是果真死了,倒還乾淨,省得在世界上掙命,把米都被這一班老不死的吃貴了。你替我趕快滾回去,老爺如若問我,就說我一經完了牌局自然回來,叫他放心,道不得個便跟人逃走了!」

  一頓話真個把那僕婦說得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抱頭鼠竄,怏怏飛奔出去。大家見這形狀,都拍手大笑,稱讚春鶯遇事真有決斷。春鶯益發得意。

  誰知孟老先生這時候果然不出春鶯所料,真個不會便死。那個僕婦回轉以後,他老人家已甦醒過來。其時身旁那個老僕已經將遣人去接姨太太的話告訴了他。他見了僕婦,便戰戰的問了一聲:「姨太太可曾同你一齊回來?」

  僕婦板著一副面孔,氣得不能講話,只剩向孟老先生搖了搖頭。孟老先生也不開口,止不住簌簌老淚直流下來。老僕不免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孟老先生哭著說道:「你還出去好好照應著門戶,萬一我死之後,還要你主持一切,姨太太他是靠不住的。我將來這副棺木,你須去同大小姐商議,能夠親家那邊憐我孤苦,幫點喪葬之費,還以搬運回鄉同太太合葬為是,否則便埋在這福建城外也使得。你跟隨我多年,始終也不曾有點好處給你,但是我一生為人,雖然算不得毫無缺憾,然而這安分守命,不取非義之財,這是你最知道的。上天不仁,不料得使我如此結局!我書箱裡還有好幾本制藝,是我一生心血,你過一天替我檢點出來,去送給大小姐,叫他收藏好了,僥倖遇著知音,能刊印行世,是我的造化;如果沒有這指望,便留著給大小姐看看,見了這文字,像是見了他父親一般,算是個紀念罷。」

  孟老先生說一句哽咽一句,說到此處,已是喘得回不過氣來。可憐那個老僕除得唯唯答應,只有哭泣的分兒,衣襟上已濕透了一大片,只得依然退入他那座門房裡。

  好容易等到掌燈時分,才見春鶯姍姍而來。進了門,少不得要打從孟老先生書房門口經過,悄悄的伸著頭向房裡望一望。孟老先生省識得春鶯腳步聲音,勉強提著喉嚨問道:「哎呀,你回來了,你且進房來,我要問你……」

  底下的話尚不曾說完,春鶯也不理他,早一扭身子向內室走去,嘴裡自言自語的說道:「白白一天累在牌局上,連解手功夫都沒有,我委實漲破小肚子了,誰還有這心緒同你講話。你若有話問我,停一會子再問不遲。」

  孟老先生也知在這書房裡不好說甚麼。回頭看見身邊還立著一個僕婦,孟老先生便命這僕婦扶著自家,一步一步的緩緩踅進春鶯臥房裡來。春鶯此時剛坐在淨桶上,勉強笑著問道:「聽說你适才病了,不料好得轉這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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