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二二


  耀華猛然伸出一隻手掌來,叫玉青擊著,說道:「誰也沒有這樣心?我若有半字虛言,我就是你養出來的!」

  兩人又調笑了良久,耀華方才含笑出房,又去尋覓林福,將玉青适才一番議論同他去細細斟酌。林福也是極口贊成。耀華於是決意遄回故里。

  水陸行程又遷延了半個多月,及至到了省城,先是覓了一處房屋,將玉青安置好了,然後回家謁見父母。那林氏見兒子回來,倒也十分歡喜,詢問他在廣東一向的境況,耀華略略說了。林氏笑道:「這也罷了,橫豎像我們這樣人家,也不一定靠著做官去發財。既然在省裡沒有甚至指望,倒是回家來學習學習操持門戶,也是正辦。但是,你老子在這幾日前因為氣你不過,得著症候,好容易延醫調治,目下稍有轉機;然而仍是不能多進飲食,每日除得吃點糕湯,同半碗薄粥,其餘便一點不能下嚥。他一個人睡在書房裡不肯見人,見了人就要生氣。你此番既然回來,做兒子的規矩又不能不讓你去會他一會,只是你隨機應變,不用再觸惱他倒是要緊。」

  耀華點頭笑道:「這個兒子理會得。」

  說著就想向書房裡走,林氏忙命著一個女僕引著他。剛去書房不遠,已聽見林傑在裡邊喃喃說話,耀華忙停了腳步,疑惑是有客在此同林傑談心。那個女僕笑道:「老爺哪裡肯見客呢?他這幾月以來,都是這個樣兒,誰也聽不出他講的是些甚麼?少爺進去不妨。」

  耀華一笑,方才大著膽子走進書房,早一眼瞧見林傑擁被坐在床上,身邊連一個小使都沒有。耀華此際搶近兩步,走至床側低低的喊了一聲「爹!」

  林傑初猶不辨為誰,及至凝睛一看,見是耀華,不由吼了一聲,將身上所掩覆的衾被,平空卷過一邊,舉起雙手擬向耀華猛撲。無如他是病久體弱的人,那裡容得他施展,倏的又倒下去,已是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耀華見此情狀,覺得林傑同他全然沒有一點父子之情,不但不為驚恐,而且怒氣填膺,更不去理會林傑生死,掉轉身子疾便向房外而走。還是同來的那個僕婦在門外看得清楚,深恐林傑釀出別的變故,趕將進來看視,見林傑已經雙瞳反插,大大吃了一嚇,更來不及招呼別人,忙用手在林傑身上亂掐亂撲。約莫有幾分鐘光景,林傑方才回轉氣來,猶自四面瞧望,似乎尋覓耀華的意思。那僕婦更不耽擱,忙回轉上房,將這事告訴林氏,林氏惟有默自流淚,也說不出甚麼。自此以後,林傑病勢日益沉重,簡直不省人事。

  林耀華自從撇下他父親之後,因為匆匆回家,尚不曾與英舜華款洽,轉笑嘻嘻的跑入自家房裡,將住在廣東一切情形大略說給他妻子知道,只將玉青的話一字不曾提起。舜華見著自己丈夫,自然異常歡悅。夜深就寢,耀華少不得又問起近來家中情事。舜華埋怨道:「都為你一個人不肯長進,已經將爹爹氣壞了身子,但是這層還是小事。八千銀子,你雖然瞞著爹爹取出去,畢竟你同爹爹是父子之親,他終不能奈何你怎樣。我單單氣不過我們那位嫂子,這件事與他又有甚麼相干?他人前背後都拿這些話來奚落我。那一天婆婆將那益大簿折取出來給我看,他便明譏暗諷的,又說『不要再給別的強盜偷出去,弄出岔枝兒來』。你想想我在這個當兒,有地縫總該鑽得進去!照這樣子看來,你所幹的事,難保他不在公婆面前暗中調唆。你是個顧頭不顧尾的蠢人,我不過白關照你,以後對於這嫂子,倒要留他點神呢!」

  耀華聽見這話,暴躁如雷,兀的跳起來罵道:「好好,這賤人,他也來欺負我,我倒要前去問問他,爹的銀子,畢竟是他的還是我的?要他抱這不平是何用意!」

  說著披起衣衫,便思量哄到書雲小姐房間裡去。舜華一把將他袖子扯著笑道:「你這威武樣兒使給誰看?家裡已經氣殺一個了,你還要鬧出第二場笑話來,再叫人議論你的不是?」

  耀華急道:「又是你告訴我,又攔著我不要同他鬧個翻天覆地,你這不是安心要氣殺我!」

  舜華笑道:「我告訴你,是叫你防備著他,不曾叫你真個同他去廝鬧。我請問你,你便同他去嚷吵,你有你的理,他也有他的理,不過彼此亂吵一陣,又有何益?我們如今且放著他,好在他是個孤另另的寡婦,任他利害也跳不過我們掌握裡。『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慢慢的再去擺佈他,也不為遲。你看今夜已是不早,還不快快替我上床去安歇,眨眨眼天就要發亮了。」

  說著回眸一笑,兩頰紅雲不由的從腮頰上暈入鬢際,這才把耀華的一腔怒氣平空按捺下去,喜孜孜的解衣入寢。

  作者如今且將耀華家事權且按下緩表。且說清廷氣運漸次告終,便在這幾年間,漢人種族之思益發膨漲,都覺得滿廷執政,處處喪權辱國,大有不可一日與共之勢。禍機四伏,只待乘時起事。不料那些親貴尚不省得,還想用專制手腕撲滅黨人。這一年便因為四川鐵路風潮,弄得舉國人心紛紛渙散,那些革命志士,卻好便借這個題目思量大舉。卻好其時兩湖總督正是滿人瑞澂在位,防遏黨人的計劃無微不至。哪裡料到在上的壓力愈大,在下的抵制力亦與之俱漲。巧巧在八月十九這一夜,全營嘩變,立時遂逐走瑞督,佔據武昌,公舉黎都督出來主持一切軍政。義聲所播,全國響應。不到三月光景,已逼著宣統退位。南邊便舉孫文為大總統。各省紛舉代表,創立憲法。說也奇怪,好好一個數千年專制政體,猛然的一躍而為共和,後來孫文一個轉念,又將總統讓給袁世凱。袁世凱是個極深沉勇毅的奸雄,一朝大權在握,便按著民主國的章程,第一件重要的事,就令各省選舉議員,參預國政。無如事屬創舉,固然不乏文明志士出來躬膺艱钜。但是其中難保沒有許多人以為議員位分是個升官發財的捷徑,竟有百般的賄通選民,按票價買,將一個莊嚴神聖不可侵犯的代議士,弄得魚龍混雜,不辨賢奸,內灰豪傑之心,外騰列邦之笑,這也要算得我們中華民國的怪現狀了!

  諸君諸君,我何以說出這些頹喪的話,叫人聽著不快活呢?我便因為我這部書中那位林耀華先生,他在前清時代做了一個知縣,不曾得意。卻好聽見這「議員」二字,比知縣高貴得許多,他轉高高興興拿出他狡猾手段,全神便都灌注在上面。身邊那個林福,又是他參贊帷幄的一個軍師,狼狽為奸,不消幾日功夫,公然竟將一位當選省議員運動到手。最妙的是,他這時候卻不比當初銀錢拮据了。

  林傑是一息僅存,懨然待斃,所有一切家政,以及用款上收入支出,全是他一手主持。只須揮霍些現銀子,自然那「省議員」的頭銜就不勞而獲。耀華這一番快樂,真個竭情盡致。所以他的公館門牆上面,便用上等朱紅名箋,高高的標起「省議員」字樣來,誇耀鄉里。任是有人笑駡他,他也置若罔聞。每逢省裡開會時期,他一例的參預末座,好在他也沒有甚麼政見表示,老實按月去支取他薪金。

  誰知不上一年功夫,忽然打聽得北京裡面鬧起帝制風潮,取消議院。耀華私心籌劃,又覺得這「議員」名目不甚光彩,思量隨聲附和,同林福斟酌,不如竟將門牆上面「議員」字樣洗刷乾淨,重新貼起他舊日知縣官銜來。議尚未決,不料他家庭裡又鬧小小風波,不免將此事暫行延擱。

  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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