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二〇


  管事的這句話不打緊,然而傳入林傑耳朵裡,好像劈頭打了一個焦雷一般,真個掩耳不及,頓時面色便死白起來,也沒言語回答,兩隻眼珠漸漸要反插上去。幸而坐的是一張靠背椅子,不曾傾跌下來,把個管事的嚇得真魂出竅,忙跳近林傑身旁喊道:「老先生怎樣!老先生怎樣!」

  接連的喊了幾聲,那種聲氣,將一店的人都驚壞了,大家一窩風似的都圍攏過來瞧看熱鬧。林傑帶出來的那個僕人剛站在店門口閑望,見這光景,知道裡邊出了岔事,忙跑近前仔細一望,向眾人搖搖手,說:「不妨事,不妨事,我們老爺想是急怒攻心,以致一時轉不過氣來。莫非管事先生同他講起銀子的話,他才有這種神氣,只是我們素來知道的。」

  管事的聽那僕人很說得有理,方才匆匆的將适才的話說了一遍。那個僕人笑道:「可不是的,我們老爺的性命,將來定然要斷送在這銀子上面,你們若是不肯相信,再瞧著罷。」

  說畢便伸手向林傑唇齒中間使勁的掐了一下,林傑果然立時蘇醒,悠悠的歎了一口氣,睜開眼來,見許多人圍繞著自己,又羞又恨,忙用話解釋道:「諸位休慌,我是生平有這頭眩的病,一時發作起來往往如此,停一歇便可痊癒了。」

  眾人聽了他這話方才陸續散去。

  那個管事的殷勤慰問了一番,林傑歎道:「銀子呢,原不打緊,只是孩子們瞞著我做事,實在膽量太大!況且他此次到省的一切用度我已替他預備妥貼,不知道他又要這許多銀子在何處使用?」

  說著又連連搖頭不已。瞧這光景,幾乎又要眩暈過去模樣,那個管事的忙勸著說道:「老先生這也不要過於怨恨你們少爺。目前世界,非錢不行,尤以官場為甚。少爺此去不想差缺則已,如若想差缺到手,大約赤手空拳,萬無希望。少爺難得生在老先生這份人家,若不下些本錢,將來的利益從何而得!哈哈!不怕老先生見罪,世界上利益最厚的莫如做官了。少爺有朝一日升官發財,那成大堆的,黃的是金,白的是銀,翻翻滾滾的運到公館裡去,那時候老先生才知道這八千銀子的好處呢。不比我們做生意的人,拿著錢出來開鋪子,稍不謹慎,一般連本帶利都虧歇了,撈摸不得,還沒地方去叫冤呢!」

  管事的說著這話,又掉轉頭分付小官們快些送上熱茶來,給林老先生潤一潤口吻。林傑細細聽去,心頭一般惡氣,稍稍按捺了些,更不耐久坐,便要告辭而行。管事的也不敢久留,一直送至鋪子門首。林傑剛待要走,猛又想起一事,又重行站下來向那管事的問道:「劣子不肖,固然不該瞞著我私付銀錢,但是貴號既不曾給信給我,如何竟聽信劣子一面之詞私相授受?這件事似乎……」

  在林傑的意思,滿心想借這話同益大辦個交涉,思量同他們圖賴這筆現銀。那個管事的精明不過,亦已洞見林傑的肝肺,不待他說完,忙笑著說道:「老先生言重,這私相授受的罪名我們何敢擔受?只是少爺付銀子時候,確有老先生簿折為憑,當時若沒有這個簿折,莫說少爺要付八千銀子,便是八百八十,小號也不敢擅自給他。老先生是最明白事理的,倒是速回公館,查問查問這簿折如何落在少爺手裡的,這才是正辦呢!這還幸而少爺是老先生愛子,取去銀子使用,便同老先生親自取去一般,萬一竟被外人偷竊出來,徑向小號支付款項,那時老先生更當著急呢。」

  管事的這番話,分明譏誚林傑不自謹慎,以至釀出此事,又句句堵塞住林傑适才的言語。林傑方才知道耀華竟是盜取簿折,表裡為奸。這一氣更比先前利害,又加著那管事的當面冷嘲熱諷,分明搶白自己。想要再同他爭辨,又覺得自己适才所說的話,原是過於冒失,便爭論起來也於事無濟,只得重行將這一口悶氣勉強吞咽下去,再不言語。逕自同原來的那個僕人冒著微雪,一路上踉踉蹌蹌的趕得回去。

  一進了大門,飛也似的跑入上房,坐下來舉著雙手揉搓胸腹。林氏夫人瞥眼瞧見林傑氣色大變,氣促聲微,知有意外變故,忙走進前詢問著說道:「好好的出門賀節,為何弄成這般狼狽樣子回來?敢莫是在路上受了風寒麼?」

  接連問了好幾遍,只不見林傑答話。林氏夫人益發大驚,忙一疊連聲的命女僕們:「將适才跟隨老爺出門的那個爺們喚進來,待我問他這其中的緣故。」

  女僕們剛待要走,猛的聽見林傑大吼一聲,直跳起來,一把揪住林氏衣領,輕輕的按倒在一張睡榻上,所有衣服已撕成兩半,摣開五指便去褪林氏小衣,幾乎不將四體顯露出來。也不知林傑那裡來的這般勇力,口口聲聲只喊著:「我倒要剖開你這肚皮,問你當日在這地方如何會生出這孽種!你們快替我取一盆水來,讓我替他洗一洗這腸子!」

  林傑越說越氣,頓時眼睛通紅,口流白沫,只把個林氏嚇得怪喊怪哭,拚命的撐扭。其時屋裡也立著許多僕婢,大家見這光景,知道林傑已經瘋狂,誰也不敢上前勸解。畢竟林氏尚有主見,雖然鬧著,還大聲吆喝著僕婢,說:「你們快快出去,多叫些爺們進來動手!」

  這一句話才將大家提醒。果然不到片刻功夫,外邊陸續跑進許多僕役,連拖帶拽,才將林傑扯得過去。林氏將自家衣服掩束完好,再瞧著林傑已在一邊躥上落下,尋人廝殺。林氏分付眾人快用繩子將林傑手腳捆縛起來,不得容他施展。才一長一短問著先前那個家人。那個家人便一一的將在益大鋪子裡的情由告訴林氏,林氏重重的啐了那個家人一口,說:「誰叫你獻殷勤叫老爺到那鋪子裡去呢?你看我,這事做夢也想不到,這原是少爺不好,也難怪老爺生氣,如今弄成這個模樣,這不是氣數麼!」

  說著已簌簌流下淚來。

  這時候,兩個媳婦都已站在一旁,只得先將林氏勸得進房,重行穿換衣服。林氏果然將那個益大錢號簿折檢查出來,再一細看,不是明明白白注著日期,付過八千銀子,一毫不錯。不由長長歎了口氣,順手擲到英舜華小姐面前,意思叫他去看。舜華氣得粉面雪白,也不伸手去接。還是孟書雲小姐湊趣,依然替林氏將簿折包好,放入櫃裡,笑道:「娘還是將這簿折收拾好了罷,免得再被別的人盜了去,弄出岔枝兒來,那才是不了呢!」

  書雲小姐原是一句取笑的話,誰知已直刺入舜華心坎裡,疑惑是輕薄他的夫婿。從此遂記著書雲仇恨,以至後來家庭釀出許多酸風慘雨。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這兩個媳婦剛將婆婆安慰好了,重出來看視林傑。只見林傑雖然被人捆著,兀自喃喃的亂嚷亂罵,也聽不出他說的是些甚麼。一會兒氣竭聲嘶,便又口吐白沫,昏然不省人事。林氏夫人出來瞧這光景,驚懼交並,趕忙命人出去延請醫士前來診視。醫士按切他的脈道,便一一告訴林氏,說:「老爺分明是急怒攻心,猝然瘋狂,縱是吃下藥去,怕一時難奏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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